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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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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南枝含笑回禮:“貪泉妹妹好。”

貪泉熟門熟路地扶張相入屋落座,而後腳步一錯,瞬息間便如狸貓般翻出門去,衣角輕飄,合門聲未落,就聽得屋檐之上傳來幾聲輕響,人怕是已然伏在檐上聽風。張相習以為常,隻道是執盞吹茶,半晌才道:“貪泉素來率性跳脫,我倒不願她如旁人一般拘着守規矩。若有失禮之處,還望趙姑娘海涵。”

“貪泉妹妹如此率真,是極好的。”話罷,趙南枝垂首奉上書信,沒敢擡頭看她,卻瞥見她接過信箋的手指纖瘦異常,幾近削骨,指尖幾乎不見血色,心中難免一驚,不想她已病到這般田地。張相接信拆過,她神色淡淡,字字句句細細看過,末了,折好信箋,問道:“令尊可曾交代,讓你來梁國所為何事?”

“他說,讓我來看看。”

“那你呢?”她溫言相待,透着幾分長輩的熟稔,似是随口一問,并無深究之意。可當趙南枝迎上那雙眼眸,卻蓦然一滞——那目光平靜得過分,無波無瀾,不存一絲溫情。

張子娥唇邊一笑,心想,怎這會子才敢直視她?叫她好等。她将那一雙愛看人心的鳳眸微微眯起來,不鹹不淡地說道:“你當真隻想來看看?趙姑娘心裡藏了不少事吧,想說也說不得,想問也無處問,長此以往不會感到疲累嗎?”或因病着,她話音極軟,像一雙無形之手,輕輕撩撥開僞裝,不動聲色地探詢,直至人心最深處。趙南枝聽得後背一僵,仿佛叫一雙冰手在背上捋了一把,脖頸後的汗毛都驚得立了起來。

氣氛霎時變得十分焦灼,明明上一句還在話家常,趙南枝被她問得猝不及防,尚在拿捏詞句,卻見她低頭一笑,自顧自地歎道 :“哪像我們家貪泉,半天湊不出來一個心眼子。”

話音方落,屋頂上即刻傳來“咚”的一聲悶響。

“你看,梁都的姑娘都這樣。”張相笑意更深,滿是對貪泉的寵溺。經她這麼一緩和,又莫名輕松了起來,趙南枝感到呼吸都順暢了好些。隻見她端起茶盞,輕抿一口,悠悠然道:“昭陽公主想必你也見識過了。在梁都,謹言慎行是行不通的。梁國本是是非之地,梁都更是是非之中。若求一塵不染,豈非白來一趟?”

“多謝張相提點。”

“談不上提點,我猜你想做之事,應當不是不染是非就能辦到的吧?太平年間尚可,如今這世道,沒有人可以獨善其身。梁國勢力盤根錯節,你每走一步,皆落在旁人眼中。有人在看,有人在算,猜你會落子何處。衆目睽睽之下,權力怎會憑空而生?不過是自一人手中,流入另一人掌心罷了。奪權難,守權更難,須謀、須算、須步步争衡。于你,于我,皆是如此。”她近來常居宮中,養病養得久了,離天下紛争也遠了,當真是許久沒有這般說話了,也不知說得如何。想她初入梁國時,兩手空空,憑這一張嘴在梁王殿前吆喝來三千病卒,才換得後來半生風雲。她恍然一思,這張嘴,竟很久不曾做過吃藥之外的事了。唉,倒也不是全然沒有。她因想到了誰,頓了頓,而後整理思緒,決定再逗逗趙家來的小丫頭,于是在說完幾句正事之後,再次閑話家常般懶懶問道 :“我聽說你從未出過訣洛城,頭一次出遠門,可還順遂?”

“一切都好,隻是初次遠行不太認路,路上耽擱了些時日。”

“趙姑娘,你可知我如今身居高位,最難聽見的是什麼?”她微微偏頭,指尖在茶盞邊緣緩緩摩挲,語調溫柔,卻透着不容回避的壓迫感,未等趙南枝作答,徑自接道,“是實話。”

“你能再答我一次嗎?”她柔和一笑,這回才是真正挑破了閑談之氣,一字一句有如千斤之力壓在心上。張相還是從前那個張相,她隻是病了,又不是忘了昔日手段?她毋庸置疑是主導者,一時關切,一時威壓,談笑間将一切推演入局,步步緊逼,不留退路。趙南枝在她的問話下感到忽冷忽熱,連一絲喘息之機都無,像一路被挾持着,不知道要被引去哪裡,十分難受。

“我的馬半路受驚,不巧失足跌入山道,這才遲了時日。”

“怎不提她的名字?”張子娥閑閑一笑,眼底浮起些許玩味,“定州楊氏的小姑娘,恨不得讓天下都知道楊家派她來了梁都,你怎不替她聲張聲張?”

趙南枝聽得分明,她話裡意思無非是,她一舉一動,她了如指掌。張相不單沒有惡意,反而坦蕩得過分,一番往來,不過是想應證恰才所言——“你每走一步,皆落在旁人眼中。”不過這份好意,偏偏帶着幾分有意無意的逗弄,非要明知故問,将人推至兩難之境,看那謊言被戳破時的神色。

“以你的身份,本無須諸多顧忌,既然來了梁國,就當活得恣意些吧。”

“多謝張相指教。”

“談不上指教。想必你也知道,我同令尊并無太多交情,他讓我在梁國多多照拂你,我也不知其用意。你今日入我相府,衆人便以為你是我張子娥的人,但我想告訴你,你不必是。趙家身處鋒镝之端,我自是希望你站在我這一邊,但你不必急着做決定。你還年輕,可以在梁國找到自己的答案,待你想清楚,再入相府也不遲。”言罷,她語氣一轉,輕描淡寫地道:“你來梁都已有幾日,覺得這裡如何?”

“很好。”

這孩子話也太少了些,真當是“言多必失”不成?張子娥不禁腹诽道,她又激又哄的,竟然什麼好戲都沒看着,真是失望。傳聞趙攸一張嘴快利得很,能把訣洛朝臣說到告病三月,不知怎養出了這樣的閨女。

“那你想一直待在梁都嗎?像江山郡主那般?”張相支着下颌,微微眯起眼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像一隻雪中狡狐,伺機而動,“你定也好奇,我會如何安排你,倒不如先問問自己——你想如何? ”

趙南枝想開口,因知她也說不出個什麼趣來,她便擡手打斷道:“你若留梁都,相府可保你安然無虞,無奈此地天濁地渾,翻不起浪來,你永遠都隻會是趙姑娘。你若出梁都,可看遠山乘遠帆,便能憑己力争一席之地。能否得償所願,造化在你,命數在天。你可以是趙大人,也可以是路旁枯骨……有哪一日能成趙相,也說不定?”

“我願出梁都。”

呵,答得倒是爽快。

“看來趙姑娘所圖不小。”張子娥趁熱打鐵,如此打趣道。她自有她的節奏,何況對面又是個初出茅廬的丫頭,既然惜字如金,那她便索性不留餘地了。還能做什麼?不過是推上場子,扣大帽子,逼她順勢而行。張子娥繼而說道:“少年人有野心是好事,你不必告訴我你要做什麼,人心會變,話也未必是真,我并不想此刻知道。你有你想做的事,我有我想做的事,倘若我們同路,終有一日會坦誠相見。”

趙南枝看不懂她,她一丁點都看不懂她,既不拉攏,也不深究,倒像是随手抛出幾句,吊着她,逗着她,看她如何應對。與爹那暧昧不清、模棱兩可的态度何其相似。他們到底想讓她做什麼?

“明日大考張榜,前十甲者可入殿面聖,你屆時在宮門候着,随我一同入殿。 ”

“可我并未入試,您此番引我入殿,不知之後有何囑咐?”

她壞得緊,哪肯輕易叫人如願。你想求個明白,她便偏要叫你糊塗。張子娥沒看她,隻是低頭看向茶湯,晃了晃,看了看自己映在茶水中那副壞樣,不禁滿意地勾起了嘴角。

“之後如何,待之後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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