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陰沉沉的,漸漸飄了些雪。
父親的墓修的又大又氣派,梁淮波彎腰放了一束花,站直看着碑上的遺像,沒有說話。
無論看幾次,他仍然無法将相片和父親的樣貌對上。
記憶裡,父親總是冷酷精明。因為皺眉和撇嘴過于頻繁,眉間和嘴角都有很深的紋路,看上去嚴肅又刻薄,和任何一個中年人沒有兩樣。
但是碑上的相片是他二十多歲的樣子。
青澀、驕傲,看着鏡頭的眼神亮亮的,帶着青年人的腼腆。
看着看着,他突然笑了。
“騙子。”
明明是你自己忘不掉。
身後傳來腳步聲,漸漸停在他旁邊。
袁灼捧着他的衆多副本,胳膊下夾着一個鐵盆,說話時嘴裡呼出淡淡的白氣,“天氣越來越冷了。——你冷不冷?”
盆放到地上,點了火。
袁灼拉着梁淮波蹲下,摸摸他的手,又去摸他的耳朵。
全都冰涼。
他責怪地看了梁總一眼,“要風度不要溫度了是吧?看你穿的。”拉着他往火盆前湊了湊,自己在他身側擋着風。
梁淮波低頭看了:西裝外面披了個黑色毛呢大衣,和深秋時的裝扮一樣。
他神色如常,“我不冷。”
袁灼不由分說把他領子豎起來,稍微擋住耳朵,“得,下次我得記着拿個圍巾。”
梁淮波瞥了他一眼,“先顧好你自己吧。”
“你能和我比?我體溫高着呢。”
梁淮波不說話,把領子壓了下去。
袁灼把他領子立回去,不讓他動作,自己把領子折騰折騰也立起來了,“這樣可以不?”
梁淮波沒回答,隻是也沒有再壓領子。
“真是。”袁灼嘟囔着,眉眼帶笑,“看來下次,我得記着圍巾帶兩條。”
梁淮波低頭看火盆,稍微側了一下身,肩膀不經意碰到袁灼肩膀,立刻被笑着攬住。
各種副本扔到火盆裡,邊扔,袁灼邊念,“伯父,初次見面,我是袁灼,一名業餘野生攝影師、業餘投資人、業餘富二代,以及淮波的專業男朋友。久仰久仰。”
梁淮波輕掐了他一下,“正經點。”頓了頓,“不用說話,他又聽不到。”
袁灼煞有其事,“不一定吧,伯父沒準泉下有靈呢。你要不要也說點什麼?”
“我和他沒什麼好說的。”梁淮波無意識倚着他肩膀,“母親和他離婚之後,他對我就冷冰冰的。”
這話像不自知的撒嬌,告狀他的父親對他不好,不過他自己顯然沒發現,“教導我利益至上,感情隻會浪費時間。遺像卻還要用和母親結婚時的照片。——他是個騙子。”
袁灼心疼地吻吻他的額頭,“他真過分,那我也不和他說話了。”
梁淮波被他逗笑了,“你是幼稚鬼嗎?”
“我是認真的。就不該給他燒,浪費我的紙。”
梁淮波“哼”了聲,“知道了,你是小氣鬼。”
袁灼無奈,“你到底哪邊的?”
“你這邊,但你還是小氣鬼。”
有這句話袁灼就滿足了,他大度的道,“好吧,那我就是小氣鬼。小氣點有什麼不好,都省下來給你。”
梁淮波抿着嘴,“誰要你的。”
“不要也給。”袁灼故意學梁總的語氣。
見梁淮波瞪他,袁灼趕緊轉移話題,“對了,你母親和你父親離婚,她?”
聽出他話裡的猶豫,梁淮波淡淡道,“她很好,現在還是享譽國際的知名畫家。上次在倫敦她的畫壓軸拍賣,你應該也聽過。”
這個描述過于耳熟,袁灼皺起眉,冥思苦想,隐約記得梁總提過她的名字,“季如風?”
“嗯。”
眼睛逐漸睜大,袁灼想起了什麼,但沒說出口。
梁淮波沒注意他的表情,談到母親,他情緒有點低落。目光從火盆掃過,見到墓碑時,他歎了口氣,站起身,“算了。”
“怎麼?”袁灼顧不得糾結,緊跟着站起來。
“我和他沒什麼好說的。……但我印了些公司的報表。”
阻止他的動作,梁淮波轉過頭,“我去車上取,你在這等我。”
“……好。”
見到梁總背影走出墓園,袁灼猶豫着拿出手機,撥通電話:“喂,媽?問你個事,季阿姨她全名叫什麼來着?”
-
墓園外僻靜無人,空蕩蕩的,門衛也不見蹤影。
黑色的卡宴獨自停在門外,沒有其餘車輛。
梁淮波打開車門時,思緒飄蕩了下。
父親的忌日對他來講,總是糾結又孤獨的。面對那個沉默的墓碑,一開始他無法接受,随後覺得可笑。他的死似乎證明了他理念的錯誤,商業啊生意的,到死全是一場空。
有繼承人又怎樣呢?
燃燒全部人生扛起的事業,就這麼讓人繼承,他真的甘心嗎?
就算後繼者做得再好,死去了也無法看到。要是非覺得泉下有知,還能看見世上的事。像他那樣蔑視感情的人,看見往日自己的位置上坐着後來人,恐怕也是嫉妒多于欣慰吧?
終其究底,是無意義的。
到死前最後留下的,還是他人生最鮮活的那段體驗,那段他追回不得、隻好诋毀的感情。
站在那個墓碑前,梁淮波多少次想要出言嘲諷,用最辛辣的語言諷刺他的失敗和自欺,最後卻又覺得這也是無意義的,因為死人是聽不到的,聽見的隻有活人的掙紮。
而他過去的缺失和痛苦,也無法憑借對死人的控訴得到緩解。
要是還哭唧唧譴責先父,估計也隻會讓人覺得可憐。
于是梁淮波隻好沉默,但這沉默也是他的秘密。
所以他總是孤身前來,保镖也被排除在外。
好在,袁灼成了那個例外。
想到這,他心裡一暖。他想,自己是有在變好的,這比對死人說話有用得多。
“淮波。”
突然,身後傳來一聲柔軟的呼喚。
熟悉的聲音在轉頭之前,就知道來人是誰。
他放下文件,關上車門。
果然是那個不想見的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