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灼領着梁淮波再次來到了展覽館,直奔二樓最裡的展廳。
那是展覽館采光最好的場地,三面都是大片的落地窗。圓拱形的透明棚頂無遮攔地讓陽光照下來,所有蒙上紅布的展品一覽無餘。
皮鞋輕敲地面。
清脆的聲響在空曠寂靜中激起靜靜的回聲。
梁淮波感覺自己踩在潔淨的水面,連帶着周圍都是清淨、曠遠,胸中下意識開闊起來。
隻是這展廳實在熟悉。
“搶蘇青展館的果然是你。”
袁灼挑眉,“我以為我們心照不宣。”
梁淮波淡淡勾起一個笑。
袁灼拉住他的手,倒退着張開一臂,“不要提無關人士了。梁總,跟我來。”
他不知從哪裡掏出遙控器,拇指摁下按鈕。
瞬間,厚重的紅色“帷幕”向上升起,遮住棚頂,光線暗淡下來。
随即,機括轉動,布料被拉扯着固定到計劃中的位置。陰影巧妙分割着光線,整個展廳半明半昧,在大片的灰暗中,晨光變成可見的軌迹,打到每幅作品上。
梁淮波眼睛睜大。在錯雜的光線中,他好似走入一個魔法光陣,穿梭在光明和陰影之間。
袁灼拉他到第一幅作品前。
那是一張暗色調的攝影作品。
畫面主角梁淮波坐在辦公桌後,眼睫低垂,陰影覆蓋了大半張臉和大半畫面,隻有左邊的眉目清晰可見。晨光化作的絲線點在眼下,仿佛一顆光亮的淚,從眼中滴落。
袁灼擡手虛托着光,像捧起那滴淚,“這幅作品叫作《錯愛》。它的焦點是一顆光亮的淚珠,寓意即使再怎樣光鮮閃耀,帶來的也隻是悲傷。”
梁淮波睫毛一抖,錯覺真有一滴虛幻火熱的光淚點在臉頰,心裡未平息的情緒翻湧。
壓下思緒,他任袁灼拉着他走向第二幅作品。
光變得更大。此時那不是光點,是一顆光豆,點在攝影主角的瞳孔。
毫無疑問,主角仍是梁淮波。
這幅相片中,他站在窗邊凝望。黑暗吞噬了他的身影,他側着頭,露出的那隻眼睛恰好回望鏡頭。恰到好處的光線點亮了瞳孔,讓他在陰影中顯得迷茫的眼睛格外有神,堅定明朗。
這次清晰的部位要擴大一點,能看到一隻眼睛和高挺的鼻梁。
“這幅作品叫《追光》。”袁灼擡手擋住光線。光點消失之後,這幅看着明朗的攝影作品一下暗淡起來,露出被光掩蓋的茫然和灰白,“追逐某物的堅定明朗,在光消失之後,才明了它的虛幻。”
梁淮波呼吸亂了瞬間。
他保持沉默。
下一副畫面有了變化,陰影面積更小。梁淮波嘴唇之上的臉部全都暴露在光中。光豆變成光斑,照在雙眼上。沒有焦點的瞳孔像迷失在光中,找不到方向。
這次的背景是在潤景别墅樹下,但不同于晚間那張相片。這幅作品中,沒有光影照着樹冠喧賓奪主,隻有在暗淡的背景中飄落的紅葉。楓葉隐約的輪廓簇擁着主角,營造出繁花錦簇的錯覺。
“這張叫《繁花》。”袁灼摸着他的眉眼,那張臉上的表情看似銳利,卻遮不住無所目标的茫然。
他沒有解釋更多,但梁淮波已明白了這幅相片的主題。他目光落在相片上,記不得這是什麼情況下拍攝的。分明是他自己,他卻感到陌生。
他想,袁灼或許确實是個出色的攝影師。
突然,梁淮波視點落到相框邊緣,那裡隐隐能看見别墅落地窗的一角。
隐藏在陰影中的窗子,應該和别墅一般作為模糊的剪影,然而梁淮波分明清晰見到了窗上小小的男人倒影。
在梁淮波占據主體的“茫然”中,在四周虛假“繁花”的簇擁下,不起眼的陰影中,袁灼小小的倒影舉着四方的攝相機,四肢誇張地舞動,似乎想引起他的注意。——陰郁頹廢的氛圍被這小小的發現掃淨,豁然清爽起來。
梁淮波一頓,盯着看了幾秒,又移開了眼。
他們繼續走向下一副。
被光線串聯的相片,每一副都存在着光與影。随着他們不停向前,陰影逐漸減少,光點越來越大。
氛圍也從陰郁低迷逐漸向昂揚希望轉變。
畫面的主角永遠是梁淮波。随着氛圍的轉變,他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活潑生動。從《錯愛》《追光》《繁花》中的痛苦、追尋、迷茫,到《密約》《花房》《昏黃》中的遇見、親密、喜樂。
梁淮波仿佛在袁灼營造的世界中,一點點走出陰霾,迎向真正的陽光。
與此相對的,在梁淮波發現袁灼的小心機後。他的身影也越來越清晰和猖狂。
一開始隻敢放上小小的倒影,後來是真實的一隻腳或者一條手臂。到了最後這幅相片時,他已完全成為第二個主角,和梁淮波光明正大站在一起。
梁淮波無言地站在最中央的作品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