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不過來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現在連诏獄都燒了,該上哪兒去審人啊。
好在稷安帝開了金口,沒地方就騰地方,沒人就向禁軍要人,柳夜明等人的心這才從嗓子眼沉了下去。
火一直燒到翌日正午。老天爺宅心仁厚,賜了一場春雨,大火終于滅幹淨了。
春雨澆灌着黑煙,四周一片狼藉。幾枚帶鏽的銅币半埋在灰燼裡,悲憫地望着天。
本來這審人的活兒是輪不到桓秋甯上的,可他實在是太閑,穿着一身紅衣像隻鬼一樣在周圍繞來繞去,讓人看着心煩意亂。
柳夜明每次見到桓秋甯,總有一口氣憋在胸口上不來,他實在是難受。于是,為了圖個舒心,柳夜明讓桓秋甯跟着陶思逢一起去審昨夜在诏獄值守的官員。一個一個地審,一個一個地查,直到揪出罪魁禍首為止。
诏獄附近的幾間空宅子成了審訊房,臨時架起來的刑枷像沒命的稻草人。刑具散在地上,浸泡着泥水。
陶思逢見桓秋甯翹着二郎腿,跟個沒事人一樣懶兮兮地嗑着瓜子,他走上前,笑盈盈道:“禦史大人,您說句話呀。我平日裡跟着柳大人審過不少人,但那都是照着葫蘆畫瓢,沒什麼真本事。這關押待審的都是我平日裡的同僚,我來審旁人會覺得有失公正,還得您來啊。”
桓秋甯打量着他。陶思逢長了一雙小巧的杏仁眼,笑得像吃了蜜餞。他說話的語氣實在太軟,像極了掉在地上的熟透了的柿子被人穿着靴子踩過的時候發出的死動靜,軟焉焉的。
桓秋甯心道:“陶思逢,‘曲意逢迎’的‘逢’,這也不是個善茬。”
“行啊,我來審。”桓秋甯“噗”一吹,沖那位綁在刑枷上的犯人吐了個瓜子皮,抓起皮鞭走了過去。
桓秋甯先來了個連環問:“怕火嗎?平日裡用不用煙袋子,喜歡吃酒嗎?或者,吃喝嫖賭,你喜歡玩什麼?”
周圍的人疑惑不解:“這、這都是問了些什麼問題?我看他就是個半吊子,讓他來審人,要是能審出個所以然,我今天就把頭卸在這兒!”
陶思逢替桓秋甯說話:“這位大人,您可别開這種玩笑,外邊打着雷呢。墨大人這雙眼睛看着就不凡,定是一雙慧眼。”
議論聲不止。有人看着桓秋甯那張臉,指了指自己的袖子,小聲揶揄道:“禦史大人是個斷袖,身上的風流債比咱們的卷宗還多。你沒聽說過他跟中丞大人的一夜情?”
“呸呸,中丞大人可是儀表堂堂的正人君子,怎麼會跟這種浪蕩子鬼混在一起,一定是有人以訛傳訛!”
“他可是陛下賞給中丞大人的美人啊!你們連這個都不知道!”
“……”
“……”桓秋甯聽笑了,他把鞭子往後一甩,“合着你們擱這兒來審我呢?來來來,還有什麼想知道的,我親自幫你們辨一辨真僞?”
“不不,禦史大人,小的說笑呢。”
桓秋甯神色一冷。空氣顫了顫,是風吹的。
“禦史大人,他大人有大量,自然不會跟你們計較的。外頭下着雨,屋裡濕寒,快,給禦史大人端杯熱茶。”陶思逢貓着腰,轉頭見照山白來了,客氣道:“見過中丞大人。”
說曹操曹操就到!
照山白拖着腿走來。他的臉色很不好,看起來不僅僅是一夜未眠,疲憊中透着些虛弱。
桓秋甯看向他的腿。照山白的右腿受傷了,走路的時候幾乎不怎麼打彎,全靠另一條腿往前帶。好在衣身寬松垂墜,旁人若是不仔細看,還真能被他給瞞過去了。
桓秋甯“啧”了一聲,向照山白走去。他大步流星,跨過水坑,握住了照山白的胳膊。
他先仔細看了看照山白的右腿,然後摸了摸胸口——找藥。
周圍人緊盯着他們看,桓秋甯知道他們想聽什麼,故意說給他們聽。桓秋甯道:“中丞大人,昨夜你可讓我好找啊。他們說你我關系不一般,你說這傳聞是真還是假呀?”
照山白看向屋内的人,道:“人言可畏,盡數不實。”
屋外的雨淅淅瀝瀝,像小孩躲在屋檐底下啜泣,下的扭扭捏捏的。照山白既然這麼說了,屋内的人就算是不信,也不敢當着他的面議論,紛紛閉嘴不說了。
悶雷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照山白扶着腿差點沒站住,桓秋甯用力拉住他,在他耳後輕聲問:“你的腿怎麼回事?”
“無妨。”照山白這語氣,弱的快被春雨給揉碎了。
桓秋甯捏着他的胳膊,有點急,咬牙低聲道:“照山白,你是不是想後半生坐屋裡讓人養着活,連腿都不要了。淩王的人對你動手了?他怎麼敢的。”
照山白垂眸,不置一詞。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屋内的人越擠越多。柳夜明和照宴龛前腳剛到,不一會兒鄭卿遠也來了。
桓秋甯察覺到了不對勁,這些人明顯不是沖着昨夜诏獄走水的事兒來的,他們是沖着照府内的永安錢和貢品來的。
未知全貌,得先審時度勢。桓秋甯蹙着眉,讓照山白靠在他的身邊,先站穩了。
柳夜明拿着帕子,不緊不慢地擦着手,他看了一眼鄭卿遠,轉頭對照宴龛道:“喲,相國大人,您怎麼親自到這種小地方來了。”
柳夜明一開口,屋内立刻寂靜無聲。
漆紗籠冠下是一張陰冷無神的臉。照宴龛寒聲道:“诏獄走水,周圍的百姓定然受了不小的驚吓。陛下體恤民生,讓我來安撫周圍的百姓,順便幫柳大人您盯盯案子啊。”
“陛下宅心仁厚,周圍的百姓必定感激涕零。诏獄走水一事尚未有眉目,還得有勞相國大人了。”
柳夜明的臉上挂着笑,“今早淩王府來了人,說昨夜有人去淩王府告狀,告的是相國大人府上私藏了大量的永安錢。永安錢一案一直拖着未能結案,我一想,這肯定是有人想攪得上京城不安甯,栽贓嫁禍,這是明目張膽的把禍水潑了到您身上啊!定有奸人暗中作祟,不知昨夜,相國府可有行為異常之人啊?”
他能這麼問,就說明淩王的人沒在照府裡搜到東西,不然早就把事報到宣政殿了。
桓秋甯心道:“密室裡那麼多東西,一夜之間全都搬走了,還是在淩王的眼皮子底下。看來背地裡給照宴龛兜底的人,昨夜沒少下功夫啊。”
照宴龛道:“昨日淩王府的人私闖我府上,不分緣由便帶走了犬子,我還沒得空去淩王府要個說法,淩王殿下倒是先遣人來告上我相國府的狀。”
“相國大人息怒。來人,給照大人上茶。”是非黑白,柳夜明心裡掂量着呢。他左右逢源,八面玲珑,誰都不想得罪。
柳夜明蹙眉道:“聖命難違,淩王殿下不也是為了盡快結案嗎。你說這事拖過了初一拖到了十五,總不能一直拖下去吧。”
看遍了周圍人的神色後,柳夜明轉了轉眼珠子,繼續道:“聽聞昨夜鄭将軍與令妹、墨大人也在相國府裡,不知昨夜相國府上是有什麼好事,讓我給錯過了?”
他這話是在問鄭卿遠與桓秋甯,昨夜有沒有在照府發現永安錢。桓秋甯明面上與照山白穿一條褲子,柳夜明不是不知道,但他還是想探探這兩個人的底。
鄭卿遠看向照山白,蹙眉不語。他确實是為難,之前照瓊之死他虧欠照氏,也虧欠照山白。
可是如今稷安帝與淩王抓着永安錢一案不放,紙是包不住火的,這件事遲早敗露。他今日有所隐瞞,他日别人就能順藤摸瓜,拿他做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