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死!哪個不要個狗的命敢擋了小爺的路。”九皇子往那人身上淬了口唾沫,罵道。
一旁領路的公公連忙跪在地上,扯着嗓子道:“殿下息怒,是奴婢罪該萬死。這位是瓊公子,少府大人的次子,名為照瓊,與您同歲,是陛下親自為您挑選的侍讀。”
照瓊稍稍往後退了一步,沖九皇子行過了禮,道:“殿下,今後請多多指教。”
九皇子趴在地上,擡眼見那人着一身冰藍絲綢制成的襕衫,繡着雅緻蘭花的雪白滾邊和他腰間的一枚羊脂玉佩交相輝映,
“窮什麼玩意兒?管你高矮胖瘦,爺不需要,從哪來的滾哪去,别礙着爺的眼。”九皇子趴在地上,蹬着一條腿,大喊大叫道。
照瓊蹲在地上,用帕子擦了擦自己的黑靴,歪頭看着九皇子明媚一笑,那笑容頗有點風流少年的佻達,他問道:“真的不需要嗎殿下,畢竟這早春的地面,很涼。”
九皇子咬着牙根子,攥着拳頭在地上用力地撐着身體,大汗淋漓,直到有人拉了他一把,把他抱到了輪椅上。
他坐在椅子上,兇巴巴地說:“爺要殺了你!”
照瓊繞到他的背後,推着他的椅子,微微俯身,笑着模仿着那位公公地語氣回了句:“臣罪該萬死——”
他一路推着九皇子來到了禦花園,路過幾棵櫻桃樹開的正盛時,照瓊小心地湊過去嗅了嗅,驚喜道:“開花占的春光早,雪綴雲裝萬萼輕。[2]”
“别給小爺整這種文绉绉的騷話,讓你推了嗎?快停下來!不然小爺弄死你。”這一路上九皇子不是卸輪子,就是拆樞紐,可這椅子做的實在是結實,他急得滿頭大汗,也隻能任由照瓊推着他。
“凝豔拆時初照日,落英頻處乍聞莺。[3]”照瓊沒理他,自顧自地念了下一句,轉頭卻見一位穿着豔色鎏金的長裙披帛女子走了過來,她的裙擺上有金絲繡成的折枝花紋,極其華麗。
她頭戴玉蘭花冠,形似尚未開放的玉蘭花苞,其上墜着成串的珍珠,眉心的花钿,酒窩上的面靥上都點着朱砂。恰巧的是,那人正瞧着金絲籠中的一隻黃莺。
隻是籠中之物雖然看着金貴,卻奄奄一息,好生可憐。
宮中崇尚節儉之風,照瓊見其打扮相當奢華,心中對女人的身份猜出了個大概,他上前低着頭作揖道:“皇後娘娘萬安。”
再擡頭,便見九皇子俯身從花壇中抓了一大塊黑土,砸向了的皇後鎏金衣裙。
她一時間驚呼,顧不上儀态,往前走了幾步,氣道:“大膽逆子!真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本宮早晚把你的另一條腿打斷!”
入宮這些年,皇後席氏表面上是這後宮中最尊貴的女人,實際上她并不得寵,過得狼狽不堪。身上沉重的珠寶首飾,即是她的尊貴,也是她的枷鎖。
皇後最恨的是十七歲那年,她的孩子遭到了了奸人的毒害,夭折于襁褓之中。再後來,皇上為了撫平她心中的傷痛,将那荼修宜誕下的那個斷了條腿的孩子承到她的膝下,她卻因此成了别人的笑柄。
宮裡人笑荼修宜失去心智,是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妖婦的時候,也在偷偷地說她要步荼修儀的後塵。
皇後覺得自己受了奇恥大辱,她深吸了一口氣,勉強維持住了鳳儀。九皇子她動不了,但是别人就無關緊要了。
皇後冷着臉看了一眼照瓊,轉頭對身邊的奴婢道:“這是哪來的野孩子?把他的眼睛剜出來,扔進錦鯉池。”
兩位公公動作利索地把照瓊扣在了地上。他們從地上撿起了皇後扔到地上的金钗,向照瓊紮去。眼見着金钗的尖頭就要紮向高曦的眼睛,那攥着金钗的手卻被一顆琉璃珠子狠狠砸偏。
九皇子轉着琉璃珠子玩兒,他懶兮兮地靠在輪椅上,笑道:“毒婦,本皇子的人豈是你能動得了的?帶着你的奴才們,從哪來的滾回哪兒去!”
身旁伺候着的宮女見狀,上前了一步,對皇後言語了幾句,皇後換了一副惺惺作态的姿态,對九皇子道:“陛下向來是最疼你的,知道玉兒行動不便,特地派了人來照顧着,倒是顯得我這個做母妃的考慮不周。今日的事兒母妃可以原諒你。本宮有些乏了,回宮吧。”
她走的時候,禦花園裡的鹦鹉沒頭沒腦地罵了兩句,語氣跟九皇子說話時一模一樣。
照瓊松了口氣,他知道宮中兇險,也料想過會遇上一些麻煩,卻沒想到麻煩來的這麼快。
他走到九皇子的身後,推着四輪椅,道:“多謝殿下的救命之恩,臣定當湧泉相報,所以咱們接來下要往哪走?”
九皇子伸手折了枝早春的白梅,歪頭一笑:“右拐,直走。”
照瓊按照他說的方向一直走,途中遇到了幾位皇子正在練習射箭,他們并沒有在演練場,而是在一棵蒼天銀杏樹下,射着樹上的黃鹂。
“先生,吾等苦練精技,卻在此行殺生之事,又因于心不忍而猶豫不決,如此下去,怎能一較高下。學生覺得,不如将黃鹂換成死物。”一位皇子對狄太傅道。
“何為死物?”狄太傅反問。
“呼吸止而心跳停,或為匠人所造之物,此等都是死物。學生,不明先生所問。”那位皇子回答道。
“黃莺困于牢籠,擇日必死。而如今有幸成為皇子的射靶,死之前尚可歸于高樹,結局相同,過程卻不同,此類境況,不止黃莺。”狄太傅握着弓箭,射下了一片銀杏葉。
九皇子聞罷,撇着嘴笑道:“哎呦喂,白胡子老登,你有這閑工夫還不如去照着銅鏡拔兩根白頭發呢,騷言騷語聽得人真郁悶。”
他的聲音并不小,太傅聽了眉頭一緊。
“喲,瘸子哥哥又來了。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你也很想讓老師教你射箭吧,可惜你沒腿啊。”另一位皇子揶揄道。
九皇子聽了面不改色,他伸手撓了撓癢,脫口而出:“真是有娘生沒娘養的東西,也不知道草貴妃墳頭上的草長了幾茬了?皇弟若是思母心切,大可下去陪她。”
他說前半句的時候,自己心窩子也猛地痛了一下。殺敵八百,自損一千。
太傅搖頭歎息,這可真是個提着頭過日子的職位。他突然想回府翻出之前寫的請辭的折子,不如就此告老還鄉,頤養天年,至少能過上兩天安穩日子。
一根箭擦過九皇子的腿,射在了輪椅上。
衆人大驚。
照瓊拔出了輪子上的箭,箭杆是由白蠟木制成,其上雕刻着皇家印記,箭簇為扁體柳葉形,射箭人的力度不小,桑楠木制的輪軸上已經出現了裂痕。
他徒手握箭,瞄準了銀杏樹上一隻位于低處的黃莺,借着風勢發出,竟射死了那隻黃莺,而後道:“若目标是殺死獵物,重點不是采取什麼手段,又或是以什麼樣的姿勢,而是結果。徒手可射黃莺,坐着也行,躺着亦可。”
一位皇子看着那隻死了的黃莺,道:“父皇真是替你挑了隻不知死活的狗,照瓊你有所不知啊,在這宮裡有兩個人跟不得,不然會死的很慘。”
九皇子微微挑眉,他的瞳仁靈動,眸子烏黑,像兩顆泛着光澤的黑曜石,他輕蔑地賞了那位半眼,不屑地道:“跟着小爺,他偏偏死不了。”
*
照瓊推着九皇子走的時候,思來想去有兩件事想不明白,最終還是沒忍住問出了口:“殿下,您為何要稱大皇子為‘皇弟’。”
宮中最講禮數,雖然九皇子嚣張跋扈,目中無人,但是也不能亂了身份。
雖然他确實是能幹得出來這種事的人。
照瓊暗自腹诽。隻見九皇子伸手擋了擋烈陽,有聲沒聲地道:“他那大皇子的身份是抓阄抓出來的。父皇膝下隻有四子,為了打腫臉撐胖子,弄了一盒夜明珠,其上分别标了不同的數字,皇子出生的時候抓到幾就是幾。”
照瓊問道:“那一共有多少個數?”。
“......九個。”九皇子闆着臉回答。
“其實你不必對他們的話句句有回應,爺早就聽膩了,若是有一日耳根子清淨了,爺還覺得活着沒意思呢。”九皇子側頭,對身後的人道。
日光透過樹梢,在他的臉上落下了斑駁的樹影。他的頭發墨黑,襯托出他發髻下珍珠白色脖頸如詩意般有光澤。
“臣是殿下的侍讀,就一定會站在殿下這邊。如果可以的話,臣想和殿下一起探究這世間的問題,治國之略也好,人情世故也罷,對于其他人,臣也隻是把他們當做探究問題的範本。”照瓊一本正經地胡言亂語,九皇子居然聽進去了。
“你可真有意思。”九皇子擺着個木瓜臉道。
這條路越走越偏,越走越荒涼。早春的風夾雜着的暖意,在這條路的盡頭消失殆盡,隻剩下了刺骨的冰涼。
照瓊偏頭,看見了一旁庭院門口上纏滿蛛絲的牌匾,念道:“詠梅苑。”
他再回神的時候,身體被一股力撕扯着向下,直到他的臉停在了九皇子的身前,耳邊飄來了一句陰森可怖的話:“這裡面有鬼。”
他看着九皇子那張五官扭曲的臉,竟不知他還有如此病态的一面,雖然呼吸受阻,他還是說出了心中所想:“這世間本來就沒有鬼,若是有,也是有人在裝神弄鬼。”
九皇子松開了手,把手裡的白梅枝扔進了詠梅苑,嘴角噙着一抹怪異的笑容,他的聲音冰冷:“去把它撿出來,爺會在這看着你。”
光天化日之下,怎麼可能有鬼,想來這位九皇子是鬼迷心竅了!
照瓊心中很不爽,卻想着非要進去看看到底是誰在裝神弄鬼。他推開了破舊的木門,一腳踩碎了地上的頭骨,低頭一看,黑靴上竟然插了一根指骨!
他的裡衣很快便被冷汗浸透了,照瓊撿起了地上的梅枝,擡頭見一位穿着赭色禅衣的女人倒挂在一棵枯樹上,淩亂的長發垂在地上,她的雙手摳着地面,發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照瓊大驚到失語,他踉跄地向後退了兩步,後腦勺撞在了門後挂着的斷臂上,他回頭一看,差點吓暈了過去。
他将驚吓咽在了喉嚨裡,站定後,沖那女人微微行了個禮。
女人擡起了頭,髒亂的黑發後是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女人的臉上爬滿了爛瘡,嘴唇裂成了兩半,她的視線略過照瓊,看向了門外的九皇子,瞳仁有了一絲輕顫。
“無意冒犯,打擾了。”照瓊再次示禮,将身後的斷臂放回原位,憋着一口氣跑出了詠梅苑。
驚魂未定之後,他的心中漸漸理解了宮中人為何身着錦衣華服,眼神中卻總有憂郁和困惑。
九皇子笑得人仰馬翻,見高曦滿頭大汗,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剛才還把小爺的話當做耳旁風,現在信了吧。不過你有幾分膽量,這隻梅爺賞你了。”
照瓊的兩腿發軟,走了兩步覺得兩條腿好似踩在了棉花裡,他憋着氣,自己往前走,把九皇子晾在了一邊。他往前走了幾步,又悶着頭倒回來推輪椅。
照瓊低頭看着手中的一枝白梅,駐足幾秒後,将它放在了詠梅苑的木門前。
九皇子道:“跑,快點跑,爺心情好,想吹風!”
照瓊隻好推着輪椅,加快了腳步,他道:“跑就跑,殿下,你可要坐穩了。”
他們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長路的盡頭。
門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