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的某天,四合院裡迎來了久違的好消息:阮靜秋要回來了。
廖思遠沒有發現大人們互相說着這個消息時無不帶着複雜的表情,他隻從大人們的對話裡聽到這一句關鍵詞,隻想到一個與之相關的推論:他可以見到媽媽了!
他期待又雀躍,還帶着一些孩童所必然有的忐忑,牽着杜伯伯和曹嬸嬸的手蹦跳着走上火車站的站台,伸長了脖子張望每一位梳着麻花辮或留着齊耳短發的年輕女性。他理所應當覺得母親應該是那樣一個形象,和胡同裡與他年齡相仿的孩子們的母親一樣,可他看了又看,等了又等,這些年輕的女同志們一個一個走下火車又走出站台,誰也沒有在他身邊停留。
小孩子沒有多少耐心,他等得焦灼,忍不住在原地一下一下地蹦高,搖晃着杜聿明和曹秀清的手臂,問他們:“杜伯伯、曹嬸嬸,你們看到我媽媽了嗎?她怎麼還不出來?”
杜聿明也四下張望着阮靜秋的身影。一别八年,比過往的每次分别都久,且她臨走時那樣形容狼狽,他真不知道現在的她會是怎麼一副模樣。這列西北來的火車裝載了不少離家多年後返鄉的人,他不時能看到夫妻或兄弟模樣的人在站台上緊緊擁抱,可是人群都快要散去了,他卻仍沒有找到其中的哪一個肖似他記憶中的阮靜秋。他猶豫着,擔憂大家是否無意間擦身而過了,正打算叫曹秀清帶廖思遠先回四合院時,末尾一節車廂裡走下來一個不起眼的身影。她離得那麼遠,身形那麼纖細瘦弱,他的視力沒任何道理看清她的面孔,但他無比确定那就是她。
他伸手對廖思遠示意:“在那兒!”又将手掌高高地舉起來左右揮動,喚道:“小秋!”
人影停頓了一瞬,也向他們揮手。廖思遠瞪大眼睛,看着那個人影向他們一步步走來,最終停在他的面前,微笑着彎下腰平視着他:“思遠,都這麼大啦。”
曹秀清在背後拍拍他的肩:“思遠,這是媽媽。”
廖思遠抿住嘴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怎麼會是媽媽呢?他想象中的媽媽應該和胡同那頭虎子的媽媽差不多年紀,頭發烏黑蓬松,有着一雙一下可以把他舉起老高的結實手臂,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成細細的月牙。可是——可是眼前的這個媽媽,分明是個老太太呀!她看上去好像比曹嬸嬸年紀還要大,頭發一半灰一半白,皮膚很黑,笑起來的時候臉上顯出很多皺紋和斑點。她很瘦,用虎子媽媽的話來說,簡直“像一根柴火棍兒”,身上的衣服雖然還算幹淨,可是到處打滿補丁。杜伯伯說媽媽喜歡讀書、喜歡唱歌,可是她的手又黑又粗糙,根本不像能翻動紙張和書頁;她的聲音也又粗又嘶啞,他實在想象不出她怎麼能唱出好聽的歌曲。他覺得要麼是杜伯伯和曹嬸嬸弄錯了,要麼就是這個老太太找錯了人,心裡唯獨不肯相信這就是離家八年,他自小未曾謀面的母親。曹嬸嬸讓他叫一聲“媽媽”,他叫不出口,害怕地抓住她的衣襟,躲藏到他熟悉的大人們背後。
對于他的反應,阮靜秋并不意外似的,仍笑着說:“他怕生呢!”說着從随身的布包裡翻出來一顆紅棗,用帕子仔細地擦幹淨,然後遞給他道:“這是陝北的大棗。你嘗嘗,看甜不甜?”
廖思遠仍躲在曹秀清背後,不敢伸手去接。杜聿明在旁看着這母子倆,以一位過來人的角度,知道阮靜秋這時心裡并不好受,便主動打個圓場,将紅棗接下來塞進廖思遠的口袋,又問她:“路上順利麼?陝北那邊生活得好不好?”
阮靜秋笑着答:“都好。我住的地方離呂家鹼不遠,回來時還有老鄉托我向你帶好哩!”
八年生活讓她說話時的口音也有了黃土高原的氣息。曹秀清自打看見她就開始掉淚,這會兒拉着她的手,更是百感交集,連聲說:“你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别看思遠認生,他知道你要回來,高興得昨晚上都沒怎麼睡着。走,咱們先回家,回家再說。”
曹嬸嬸說讓他和媽媽“培養感情”,堅決把她留在了四合院裡。廖思遠起先隻敢站在門口遠遠地看她,她好像總是閑不下來的樣子,要麼是在忙着給院子裡杜伯伯種的那些花草翻土、澆水,要麼是在縫補衣服或者洗衣服。院子裡每日早晚的清掃工作她也承包了,每當看見他站在門邊露出半顆腦袋,她就會停下來,笑着向他招招手,用和杜伯伯十分相像的口音說:“來吃紅棗!”
這天她沒有在院子裡忙碌,廖思遠探頭探腦,在她住的小屋門前徘徊。母親的形象與他的想象差别很大,這是不争的事實,但母子之間畢竟又有着相連的血脈關系,所以他還是對她充滿着許許多多的好奇,既害怕她又想靠近。過了一會兒,她打開了屋門,仍笑着對他說:“進來坐吧!”
廖思遠揮動着小胳膊腿兒跟她進屋,自行找到一張高度合宜的闆凳坐下。他看見她的行李攤放在床上,裡面有很多大小不一的紙張和筆記本,書桌上則攤放着幾張信紙和一支鉛筆。他端起小大人的姿态問她:“你在幹什麼呢?”
她回過頭向他笑一笑,答:“我在給你爸爸寫信呀。”
給爸爸寫信!廖思遠從闆凳上跳了下來:“我可以看看嗎?我可以也給爸爸寫信嗎?”
阮靜秋說“可以”,牽着他的手到書桌前,把信紙空白的下半張留給他。廖思遠這年剛上二年級,學校教的知識有限,好在杜聿明私底下教了他不少,認字寫字也都一并教了。他努力一筆一劃地在紙上寫“爸爸你好,我是思遠”,想了想又寫道:“你什麼時候回來?我和媽媽都很想你。”其中“候”字忘了怎麼寫,用的是漢語拼音。
母親靠過來看他寫的信,然後握着他的手,教他把“候”字寫在旁邊。廖思遠翻看着信紙,發現這封信沒有擡頭、沒有稱呼,沒有信封和郵票,信裡的話也像是流水賬似的,還有一些字他不太認得。他擡起頭問她:“爸爸什麼時候能收到我們的信?收到信以後,他就能回來了嗎?”
母親想了想,似乎是不忍心再額外編織什麼其他的借口哄騙他。她搖搖頭說:“你爸爸現在還不能回來,我們的信也還不能寄給他。不過,我們可以一起寫很多很多話給他,等爸爸回來了,他就能看到了。”
廖思遠失望地扁起嘴巴:“那爸爸什麼時候能回來呀?”
母親就笑起來,說道:“快了、快了!等你長大的時候,他就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