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秀清一聽,立馬站了起來:“這還了得!這麼大的事,你怎麼能瞞着他呢!”
阮靜秋連忙拉住她道:“我也是臨出發前才偶然發現的,那時候行程都已經定了。曹大姐,求你先别告訴建楚,他好不容易去了香港治病,好不容易和定一見了面,這時候告訴他我懷孕了,他腦袋一熱,再不管不顧地趕回來,之前準備的一切就都白費了。”
曹秀清問她:“那你怎麼沒和他一起去?”
問起這事,阮靜秋又吞吞吐吐地,隻肯說是單位要重新安排,加上臨時有要緊的工作人手不夠,所有人都取消了假期到崗上班。連續半個月忙碌之後,她支持不住暈倒在了辦公室裡,這才總算獲得片刻喘息之機,但單位的工作緊要,她還是得回去接着工作并等候消息。
曹秀清皺着眉,覺得她這番說辭怎麼聽都古怪。她又追問了一句:“這樣拖着也不是辦法,總得有個期限。更不要說,你現在這樣的狀況,還怎麼能繼續工作?”
她提議由政協出面來協調,但遭到了阮靜秋堅決的回絕。她什麼也不肯再多說,隻一再請求她不要把事情告訴廖耀湘,等醫院的流程走完,她自然會去香港和他團聚。曹秀清固然将信将疑,但她也知道阮靜秋說的話有道理,若是這時候告訴廖耀湘實情,他絕對會不顧一切地立刻趕回北京,要是再等上七八個月到孩子降生,他自己的病也全耽誤了。她歎口氣,隻得暫時答應下來,但又忍不住伸手點點她的額頭道:“真不知道你腦袋裡是怎樣想的!”
阮靜秋就笑着向她靠過來,孩子一般抱住她的手臂撒嬌道:“我有求于人,總要拿出誠意來交換的嘛——”
“今天有信沒有?”
書房裡遠遠傳來父親的詢問。
自打回到洛杉矶的家中,父親每天清早都關注郵差是否曾在家門外的信箱前稍微停留。廖定一一如既往地應聲:“我去看看。”而後出門打開空空如也的信箱,對窗下站着的人影搖搖頭。
這天是禮拜日,他不用上班,于是專程起了個大早為一家人做了一桌健康可口的早飯。母親一早就去了教堂,妻子帶着兒子仍在樓上熟睡,此時隻有他們兩父子在樓下。安頓好一桌餐食,他敲了敲書房的門又推開,看見父親還是站在那裡,背對着他,面朝着窗戶,焦灼地望着窗外。
他不由得想起在香港與分别整十七年的父親重逢的那天。那時他也是如此站着,明明通過口岸的人都面朝着香港的方向疾奔,他卻每走一步都要回頭向深圳望一望。廖定一看着他,在他十幾歲的記憶裡,父親還是一位魁梧精幹的軍人,如今多了歲月、換了便裝,人也較當年黑瘦了一些,看上去已和同行的那些人毫無差異。他叫了一聲“爸”,然後一步步走向他,父親先是瞪大了眼睛仔細地看着他,然後大笑起來,用一隻粗糙的手掌用力握住他的肩頭:“好小子,你長大了!”
兩人随後在香港小住了一陣子,又輾轉回到美國。他們去拜訪了一位醫學專家,對方建議用當時最先進的瓣膜進行置換手術,結合父親當時的身體狀況和醫生的檔期,将手術時間約定在了來年的初夏。随後他就在家安靜地療養,在他看來,父親似乎并沒有什麼變化,他和從前一樣對他關愛又寬容,對他的妻兒也同樣十分關照,尤其喜歡和年幼的孫子奇偉玩耍,時常和他講史書上各種各樣的名人趣事。他對母親也同樣關懷有加,飛機抵達洛杉矶的那天,母親專門到了機場來接他們,兩個人就在那裡緊緊地擁抱了許久,之後又說了一整宿的話。
但他也能感覺到父親和往日有所不同——或者并非是他有了什麼不同,而是因為書信上那個陌生又熟悉的名字:“靜秋”。
在此之前,他對這位“靜秋”女士的印象隻限于一些抗戰時期的模糊的片段和長相,從未想過她竟是父親後來再婚的對象。收到她的來信則是後來的事,她和他商議要送父親出國來治療心髒病,國内的允準和手續則都由她負責辦理,他隻需要到時來香港接應。在這之後,他依約在一九六五年于香港和父親重逢了,這位原定要同行的“靜秋”卻沒有出現。父親說是證件出了一些問題,她要在北京稍微多等一陣子才能動身。可三天、五天過去了,一周、兩周過去了,他們足足在香港等了一個多月,也沒有等到她現身,隻等來了一封書信,說單位臨時有了緊要工作,加之證件相關的手續還沒有辦完,一時半會恐怕難以動身,請他們倆先回美國等候消息。
廖定一還記得父親當時的表情,他在酒店房間裡焦躁地來回轉着圈,眉頭鎖成深深的結,一遍又一遍看着那張隻寫有短短幾行字的書信。他費盡口舌勸了又勸,再三向父親保證到時會親自再來香港接人,他才勉強同意和他一起踏上飛回美國的班機。可是從那時到現在,已經又是半年時間過去,國内偶爾來信,也隻是重複和之前一樣的理由,說着手續沒有辦完,讓他安心養病。
轉眼已是一九六六年的夏天,距約定的手術日期已經很近。父親仍舊等着國内的消息,仍舊在每次讀信時露出失望的表情,仍舊繼續等待下一封信。廖定一對此心情複雜,鑒于父親從沒有向他講述關于“靜秋”的任何往事,在他看來,對方的表态已很明确,父親遠渡重洋來和家人團圓,而她也不必再和他有任何瓜葛了。他不理解父親為何在這種情況下仍對這個女人的消息如此牽挂,明明他們才是與他分别最久的親人,明明母親當年承受了更多的苦難,明明他和真正的妻子現在近在咫尺。
他又敲敲門,喚道:“爸,吃飯了。”
廖耀湘面無表情地轉過身來,伸手指向書桌的桌面。廖定一湊近了去看,心中咯噔一聲,發現那是一份登載有國内訊息的報紙和一隻落款時間為兩年前的信封。當年和阮靜秋來往的那幾封書信他早已鎖進了書櫃的深處,不知父親怎麼翻出了它。
“怎麼回事?”他的父親嚴肅地問道。
往日他都是溫和慈愛的,今天忽然肅起怒容,語調嚴肅冷峻,廖定一猶豫了半秒便不敢再隐瞞,如實答道:“當年靜秋阿姨确實在信中再三交待過我,假如她不能和你同來香港,就要我配合她想些辦法拖住你,不要讓你回國去找她。”
廖耀湘擡手扶住窗台,手腕微微顫動。
廖定一忐忑地上前一步想攙扶他,他掙開了,接着又問:“然後呢?”
廖定一隻得繼續說道:“後來的幾封信,其實都是在香港的時候她一起寄來的,讓我……每隔一段時間就交給你一封,不要讓你察覺。”
“哐當”一聲,廖耀湘一拳頭砸在了窗台上。
“好得很,”他怒極反笑,“難為你們精心設計,隻有我無知無覺。”他轉過身要推開他:“訂機票,我今天就走。”
“爸!”廖定一急忙拉住他,“咱們等了這麼久,好不容易要手術了,現在回去不是功虧一篑了嗎?不論出于什麼原因,小秋阿姨要我留住你,說明她希望你留在美國治好病、養好身體。到時你再回去也不晚呀!”
廖耀湘掙開他,手掌用力拍了拍桌上的報紙:“還等什麼!她這麼久都不來消息,國内準是出事了!我必須得馬上回去,如果我不回去,她就要沒命了!”
廖定一不明所以,隻知道此時萬萬不能讓他回國,于是一邊竭盡全力地攔着他,一邊想盡說辭勸解。情急之下,廖耀湘難得找回了一些年輕時的勁頭,竟然一把甩開了他。但才走出兩步,他又忽然停在了原地,人歪斜着倚靠住門框,眼看要一頭栽倒。
廖定一忙叫了聲:“爸——”撲上前接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