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洞國轉向她,友善地搖搖頭說:“都是小事。”
阮靜秋走到近前,這才看出他們兩人的臉色都很不好,從上到下的每一寸紋路和溝壑都寫着層層疊疊的愁。她第一次見到他倆這樣直白地将愁緒寫在臉上,仔細想來,昆侖關大戰那樣艱苦,他們也沒露出過這樣發愁的表情。再一看,廖耀湘手裡還捧了一碗飯菜,他的手指緊緊攥着搪瓷碗邊,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有些發白。她不由問道:“出什麼事了,你們怎麼都這副模樣?”心中同時已産生了不祥的預感——恐怕是攸關生死的大事。
鄭洞國先向廖耀湘投去一個征詢的眼神。廖耀湘心領神會,答道:“告訴她吧。她是大夫,早一些知道原委,也好心中有數。”
鄭洞國點頭,從口袋裡取出一封信件遞給她。阮靜秋滿臉疑惑地接過信件翻開,隻覺得上頭的字迹變成了子彈打進眼眶,登時要把她的腦袋炸得粉碎。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又将寥寥幾句文字翻來覆去看了幾遍,不得不相信這上頭确實寫着杜家長子的死訊——他在大學畢業前夕被台灣方面停了資助,母親曹秀清費盡周折,也隻求來幾百美元,不過杯水車薪。留美以來,這年輕人看遍世态炎涼,眼見台灣方面如此絕情,竟一時想不開,服藥自盡了。
“太過分了、太過分了!”她憤怒地叫道,見他倆急忙對她做噤聲的手勢,又壓低了聲音,“這事絕不能讓光亭知道。他身體剛好一些,恐怕受不了這樣的打擊。”
鄭洞國歎氣道:“他已經知道了。”而後指向縫紉組的房門:“所長和他說完這件事,他就一直待在裡面沒有出來。”
阮靜秋順着他的示意望向那扇緊閉的房門。她在沈陽和上海遠遠見過杜緻仁幾面,那時這孩子還稚氣未脫,五官并沒有完全長開,但已很能看出父母所遺傳的風範,有時和她說兩句話,遣詞造句也都有禮有節、不卑不亢。這樣的一位好孩子如此匆忙地在大洋彼岸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尚且讓她這個不甚相熟的客人和這兩位久未謀面的叔伯十分難過,杜聿明是他的父親,此刻心中的悲痛更是難以言喻。她明白他倆滿面愁容的緣由了,耳朵湊到門上聽了聽,裡頭隻有縫紉機轉動的“呼呼”聲。她說:“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他會把自己熬壞的。”
各勞動小組的工作室都不能反鎖,他們不是不可以推門而入,隻是都不知道見了他該怎麼安慰。廖耀湘把手裡的碗筷塞給她:“還是你去。無論怎樣,先勸他吃點東西再說。”
阮靜秋無措地:“我?你們都不敢去勸他,我更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鄭洞國說:“你去看看他也好。這是個很大的打擊,他需要一點時間消化。哪怕不說什麼話,也要确保他身體無虞。”
阮靜秋隻好端着碗筷,硬着頭皮走進屋。天都快黑了,工坊内的光線越發昏暗,杜聿明坐在正中的那一架縫紉機前,窗外西斜的光線正巧投在他面前的布料上。他勻速地踩着踏闆、兩手推移旋轉着布料的邊沿,臉上半點傷心難過的表情也無,仿佛他自己已化成了屋裡的一台機器。阮靜秋明白,這恰恰是“哀莫大于心死”的一種表現,可她甯願他放聲大哭一場,也不希望他這樣忙碌地麻木自己。
桌上沒有空地,她拖來一張矮凳,将碗筷放在上面。“還是吃點東西吧,”她彎腰湊到他耳邊,小聲說道,“鄭先生和建楚他們都很擔心你。若你想找人說說話,我們都樂意聽的。”
杜聿明沒有回應,甚至沒有擡頭看她一眼,仍沉默地凝視着面前的縫紉機。阮靜秋隻好起身往外走,臨到門前,他忽然叫住她道:“請幫我向政府轉達,如有法子聯系到我太太,讓她務必盡快回來。”
阮靜秋連忙應聲:“我一定帶到。”
這天稍晚時候,管理員們叫來學委會的成員及各小組組長開了會,将這件事的原委告知衆人。這事立即在功德林裡引發了一場軒然大波,人人憤怒唏噓之餘,那些有家眷在台居住的更是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心中愁苦萬分。被俘之前,他們無不以為老校長能看在自己半生鞍前馬後奔波效力的份上照看家中妻小,誰知道杜聿明貴為黃埔一期的“天子門生”,又先後統領東北、華東兩大戰場,這大半輩子稱得上兢兢業業、從無二心,台灣方面卻将他的兒子活活逼死。他這樣的人物,家中妻小尚且落得如此地步,更何況其他人呢?
許多人這晚一宿沒能合眼。他們無不盼着自己當年将家人留在了大陸,無不後悔當時自己打了這場敗仗,使他們颠沛流離到那個孤懸的、無依無靠的島嶼。王耀武同樣沒能入睡,他雖然慶幸自己當年曾叮囑過家人不要去台灣而去香港,但更扼腕于自己未能早日看清楚蔣家王朝的本來面貌,否則就該躲過此劫、安享天倫。他和往常一樣第一個在胡同裡穿梭着叫衆人起床,經過閱覽室時,冷不丁發現裡頭已早早坐着個人影。
坐在閱覽室一角的廖耀湘察覺到來人的腳步聲,擡眼向他回望,兩人同時發現,對方眼下也有着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一片烏青。“佐公啊,”他苦笑道,“你也一夜沒睡?”
王耀武擺擺手道:“不提了。”又問他:“你怎麼一早就在這裡用功?”
廖耀湘搖頭道:“不,我隻是忽然想,我還是該給家裡寫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