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耀湘打開盒蓋瞧了瞧,兩隻飯盒裡一隻裝着面條和荷包蛋,一隻裝着大米稀飯。從今早餓到現在,他确實已經腹中空空,但動筷前還是多問了她一句:“你吃過了嗎?”
阮靜秋想也不想便說:“吃過了。”
誰知饑腸辘辘的肚腹根本不聽她的使喚,話音剛落,她的肚子就“咕噜”叫了一聲。她瞬間漲紅了臉,捂着肚子小聲抱怨道:“難得扯個謊,怎麼一點面子也不給啊……”
廖耀湘笑起來——絕沒有嘲笑的意味。他隻是笑着搖搖頭,把裝着面條及荷包蛋的那一盒遞給她。
阮靜秋将飯盒推回:“這是病号飯,給你的。”
廖耀湘沒反駁,就算不生病發燒,他原本也很不長于跟她辯論。但他軍人的執行力正在此時發揮用場,隻見他先是很利索地将碗裡的荷包蛋一分為二,又不由分說地把其中一半夾進裝着稀飯的那一盒。阮靜秋無可奈何地捧過飯盒,匆忙扒了幾口稀飯,不知想起什麼,臉上露出苦笑。
廖耀湘奇怪道:“你笑什麼?”
阮靜秋說:“我忽然想起了沈陽的事。那時我在醫院醒過來的樣子,和你現在大概差不太多。”
廖耀湘笑道:“你是想說‘風水輪流轉’?”
阮靜秋搖頭:“我是想說,人還是不要生病的好。江浙地方這個時節要‘倒春寒’,又遇上下雨天,寒氣直往骨頭裡鑽。暖爐到底比不得東北的熱炕,你把棉衣留給我,自己可不是要着涼了。”
廖耀湘垂眸:“嗯。”他猶豫再三,到底還是沒有對她說起早晨課堂上的事情。
兩個人又無話了,各自悶頭吃飯。稍後,阮靜秋去洗刷飯盒,出門前一再叮囑他,如果要從被窩裡出來,必須把棉襖穿好,免得再着涼。他聽從醫生的勸告,起身時拿過一旁的棉襖,指尖貼着那些嶄新的補丁和針腳,一寸一寸緩慢而輕柔地摩挲。重逢意料之外、突如其來,她似乎還是以前的樣子,又似乎改變了一些,叫人更難以看明白她的内心。他自己心中的波瀾起伏倒是昭然若揭,可是,作為一名身負罪責的戰犯,他自己的未來尚且模糊一片、生死難料,别說婚姻盟誓,就連一個簡單的承諾他都許不起。此生他已然要辜負自己的妻兒了,因此再如何動心、再如何糾結,都不該再将她牽扯進來。他坐着正出神,兩手交握撐着下颌,指節冷不丁觸及嘴唇,使他沒來由地微微一驚,回憶起方才昏沉的睡夢之中,好像也曾有過這樣隐隐約約的觸感。
不過,在深究感情之前,兩人之間還有許多問題、許多疑惑要一一細說。阮靜秋早就發覺他這天始終欲言又止,自然也能夠猜到他欲言又止的緣由。醫務室這晚沒有别的病人,這或許是一個把話說開的好時機。
“你想問就問,”她這麼說道,“若答得上來,我一定如實相告;若是答不上來,那也沒有必要刻意編造欺瞞。”
廖耀湘推了推眼鏡,注視着她坐在辦公桌前的背影。“我不知道。”他也回答得很坦率,“我是有許多事情想問。可是,這世界不是隻圍着我一人轉的,許多問題也并不一定非要獲得答案。我猜想這問題必然會害你傷心難過,我甯可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要你回答;即便你願意說,也不一定非要在當下、在今天。”
阮靜秋停筆,一滴墨水落在了病曆上。她忽然明白了廖耀湘與其他人最大的不同——他對她足夠平等及坦誠,既不把她當成幼稚天真的孩童,也不故作年長者冷靜成熟的姿态,而總是願意向她傾吐自己真實的想法;與此同時,他又總能給她選擇的自由、沉默的餘地,告訴她你可以不必回答。這種關切的出發點并不來自于他這個年紀的人最容易産生的“我這都是為你好”的慣用說辭,而是他将心比心,真的在她的立場上思考,知道自己懷揣這些問題尚且很不好受,她回答時必然也會為此難過神傷。正像在沈陽的那個雪夜,她躺在他懷裡所看到的神情一樣,從沒有第二個人肯這樣切實地将她視作一個獨立的“人”,肯設身處地、推心置腹地為她做出考量。這是她在短短一個夜晚中第二次因他而感到巨大的震動,這次連她握筆的手也開始輕微地發抖。她不得不放下鋼筆,應道:“見到你之後我就在想,你什麼時候才會開口向我問這件事。”又澀然道,“說實話,我已經比預想中多等了一天。這一天裡,我自己也在思考,我應當從哪裡開始說起?我究竟是更害怕重新提起這件事,還是更盼望着有個人能願意聽我說話?”
廖耀湘猶豫地問:“那你現在想明白了嗎?”
阮靜秋搖頭道:“沒有。”她走過來,重新在他床邊坐下,凝視着他的眼睛:“但我想試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