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靜秋看着病床上臉色蒼白的人,又想起在徐州那些日子裡杜聿明的情狀,忍不住在心中感歎:“天呐,淮海戰役竟是這樣的兩個病号打下來的!”
楚青坐在床邊,邊聽着他倆說話,邊握着丈夫的手,心疼得淚都要掉下來。野司的軍醫們姗姗來遲,安排他服用過降壓藥和止痛藥之後,粟司令員總算醒轉了一些,一睜眼就看到妻子正坐在他身旁。他先是很驚訝地問:“小楚,你怎麼來了?”又皺起眉頭,對一旁的張參謀長及警衛員小孫說:“不是和你們說了,不要把我的情況告訴她?她剛生完孩子,怎麼能這樣奔波勞碌呢?”
阮靜秋不由得吃驚地向她望去;兩人方才聊了那麼久,她竟然一點也沒有看出她不久前剛生産過。
張參謀長猶猶豫豫地,似乎有話要說,楚青搶在他前頭應道:“是我自己問來的。我慶幸我趕回來了,不然誰來照顧你呢?”
粟司令員無言地笑一笑,也握緊了她的手。阮靜秋趁機在旁悄悄打量他,這位未來的開國大将比她想象中更瘦削一些,眉骨很高、眼窩很深,鼻梁寬而挺拔。與強悍機智的作戰風格截然相反,他面相很溫和,即使人在病中,氣色十分憔悴虛弱,臉上也總有着一點柔和的笑意。方才檢查得很倉促,她在腦中回憶着現代學來的醫學知識,越想越覺得發愁——離了CT和核磁共振,僅靠有限的X光機恐怕很難對腦部病變作出準确的判斷。她又使勁兒地去想自己曾經從後世的影視作品、網絡論壇以及那個酷愛近代曆史人物的老爹那裡看來、聽來的種種讨論及傳聞,大概知道幾十年後的人們為他的頭疼病也有過一番感慨和唏噓。隻是,她已遠離那個時代十餘年之久,一時間竟記不起這毛病的根本來由了。
粟司令員這時将目光轉向她,說道:“小阮醫生,實在抱歉。原本有事要請你幫忙,結果卻叫你在這裡空等。”
阮靜秋連忙上前一步,應聲:“首長客氣了。我隻恨自己才疏學淺,不知道怎樣才能為首長幫上一點忙。通常來說,短時間太過勞累及緊張有可能引發劇烈的頭疼,但這問題既然已持續了多年,那麼也有可能與外傷有關。首長早年是不是受過傷?”
警衛員小孫紅着眼圈說:“别說‘受過傷’,司令員根本渾身上下都是傷。最近的一處傷在手臂上,子彈都還沒有取出來。”
阮靜秋卷起他的衣袖察看了一番,果然見他手臂上有片猙獰的槍傷。從外表上看傷口似乎已經愈合,但關節曲度明顯受到了影響,使得他無法伸直手臂。時間耽誤得太久了,她在心中歎息——日後這顆子彈即便能夠取出來,這條胳膊恐怕也無可避免地要落下病根。楚青在旁輕聲補充道:“他前後共受過六次傷。最危險的那一次,子彈甚至打穿了頭部颞骨……”
她的眼睛也紅起來。粟司令員見衆人幾乎要圍着他一齊掉眼淚了,反倒笑着說道:“你們不要哭哭啼啼的嘛。不是什麼緊要的毛病,休息片刻就好了。”語罷又招呼妻子和警衛員,要他們攙扶他坐起身。
張參謀長問阮靜秋:“我聽郭政委和陶司令員說,你曾經在國外進修醫學,打抗戰的時候起就對這些疑難的戰傷很有研究。你有沒有什麼好法子?能不能至少先把子彈取出來?”
阮靜秋下意識地攥住手掌。在野戰醫院工作這段時間,她固然對傷員們十分細心周到,卻始終沒有辦法做更精細的縫合,更别提拿起手術刀。她倒是想立馬找一個借口搪塞過去,可屋内的衆人此時都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叫她感覺腦袋空白一片,一時間編造不出一句假話。沒有辦法,她隻好擡起雙手,搖着頭解釋道:“我是有心而無力呀。我這雙手受過傷,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法做手術了。可首長的病情更不應當拖下去,我認為,盡快到蘇聯去治病,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粟司令員與楚青夫婦倆對望了一眼,他們看出阮靜秋手上那些猙獰變形的指節是受過夾棍酷刑以後留下的痕迹。他先是擺擺手說:“部隊就要過江了,不能因為我個人的事情影響全局。”又問她:“你是怎麼受的傷?來,坐下講。”
他話音剛落,小孫已經左右開弓,将幾隻椅子搬到床邊。衆人都坐下來,齊齊将目光投向她,阮靜秋自覺躲不過了,隻得如實交代道:“四七年秋天,陳誠接替杜聿明到東北以後,曾對原本的班子搞過一場很大的‘清洗’。我從文夕大火那時候,就跟随杜聿明在湘潭駐守,陳誠因此将我視為他的‘心腹’,希望我能編造一些東西誣告他貪墨了漢奸走狗的油水資産,甚至想要坐實他在東北有自立山頭的野心。我不願意說假話陷害他,受陳誠指使的那些特務們便想要屈打成招,強迫我在編造的口供上畫押。好在,他們最後也沒能得逞,而我至少活着從牢房裡出來了。”
張參謀長忿忿地評價道:“隻會做内鬥的行家,由不得他們不一敗塗地。”
粟司令員則微笑着看向她:“這麼說,你确實對杜聿明非常忠心。”
阮靜秋急忙站起身:“這都是過去的事了。我、我覺悟太低,應該從那時起就脫離封建舊軍隊的行列,我……”
眼見她急得滿臉通紅,粟司令員又擺擺手,示意她坐下。接着,他從床頭的小抽屜裡取出了一隻布口袋,遞到她手上:“我讓參謀長請你過來,正是為了杜聿明的事情。他被俘虜以後,思想包袱很重,身體和精神狀況也很不好,甚至幾次想要自殺。這些藥片是他一天一天攢下來的,被縫在棉衣棉褲的夾層裡,幸虧警衛人員及時發現。”
阮靜秋解開布口袋,看着裡面大把的安眠藥片,嘴唇和雙手開始一齊發抖。
粟司令員說:“他現在住的地方離這裡不遠。你去和他談一談,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