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書到用時方恨少,她從未像今天這樣遺憾和懊悔自己怎麼沒能多讀些曆史,好記清這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他是否、又是如何捱過了這樣巨大的危機。從長遠的角度來看,他應當是平安脫身了的,否則不會最終成為東北與華東的“救火隊長”,使決定性的兩大戰場都系于他一人身上;但她更怕,怕他拖着病體又遭受打擊與折磨,怕有心之人的構陷與舊日恩師的猜忌雖未見得會置他于死地,卻将擊垮他的尊嚴和信仰。如今她已經身在牢獄之中,既然暫時無法逃脫,她至少可以為他做點什麼。
起先她想,無論說什麼都是錯,那就一句話也不說,即使他們想要羅織罪名,也沒有道理把一個不說話的人長久地關在牢房裡。于是,她和這些保密局的人展開了漫長的拉鋸戰,比拼誰更有耐性。這其中最大的困難在于,她不見天日,手表等随身物品也被他們搜走,因此根本不知道被關押了多少天。無奈之下,她隻好暫且按他們送飯的時間,結合自己肚子咕咕叫的時間長短來推算,大概他們一天會來送兩次食物,那就把這兩次送飯連同間隔的時間算作一整天。期間,他們每隔一兩天會派人來,照舊是之前那些問題,她閉着眼睛不搭理他們,他們倒也從不追問,放下食物,又把門嚴嚴實實地鎖起來。
大約過了三天、五天或者更久,在她已經不太數得清日子,人也快要悶得發瘋的時候,隔壁房間忽然搬來了一位獄友。她所在的這間囚室應該和一些重刑犯有一定距離,頭次來到這裡,她被慘叫聲吓得兩腿打顫,後來住進囚室,反而沒有再聽過犯人受刑時的聲響。這位獄友則是與鐐铐拖地的聲音一同現身,她循聲從床闆上爬起來,把耳朵貼在門上,從對方的說話聲中聽出,對方應該是一位年歲不大的姑娘。
隔開兩間囚室的牆壁下方,有一個平時被磚塊遮掩住的,隻有一根手指頭那麼大的窟窿。等到大概入夜,走廊上沒有人看管的時候,她試圖和這位新來的鄰居說話,對方也傳來了回應——阮靜秋這才發現,她還沒滿十八歲,是沈陽的一名大學生。
結合她身上的鐐铐與刑具,阮靜秋對她的身份與身陷囹圄的緣由有了一些初步的猜測。她悄聲問:“你是怎麼被抓進來的?”
她的鄰居用着尚有些孩子氣的嗓音,坦蕩又驕傲地回答:“我是為了自己的理想。”
阮靜秋沉默了片刻,心中肅然起敬——這正是後世人們所傳頌與敬佩的先驅者,年輕、堅定,甘願為自己的理想奉獻犧牲。她也意識到,鐐铐恐怕隻是這些人給她的“前菜”,她的身份與她的理想意味着她将在這裡遭受更嚴厲的刑罰和拷問。這對比是鮮明無疑的,國軍内部争名逐利、黨同伐異,人人嘴上說着主義,心中全是私欲;而這麼一位年輕的學生,卻甘願為理想和信仰與毫無人性的刑罰相對抗。她多麼敬佩這位姑娘,多麼想要給她加油鼓勁!可她要救人、要脫身,要把信息傳到杜聿明那裡去,就不能讓自己被特務們視作同黨,因此她什麼也不能說,甚至不能告訴她,她的理想将在不久的未來大獲全勝,她所盼望的人人平等的國家很快就要建立,幾十年後,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将過上從未有過的最好的生活。她思來想去,隻能勸她愛惜自己、堅強活着,隻要多活一天,離她夢想的未來就能再近一點。她說道:“理想是很重要,可人的生命也隻有一次,失去了就再也無法挽回。你年紀這樣小,又是難得的大學生,日後學成報效,有很多機會可以造福他人。我像你這樣大的時候,也曾有過很好的機會讀書,要不是放下書本來做了醫生,興許我還在校園裡呢。因此,我對你很羨慕呀。”
她笑一笑,答道:“我正是因為讀了書,才發現人人都有責任、義務作出改變,人人都應該站出來為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說話。假如都想着‘眼前’,‘當下’和‘自己’,而去忍受這荒誕腐朽的現實的話,國家怎麼可能真正強大呢?因此,即使力量很微小,我也要去做,隻有這樣,才能有更多的人加入進來,才能有更多的人看到希望。”
即使在許多觀點上未必能達成一緻,但兩人成為了這困境當中彼此唯一的朋友。她說起了自己帶領沈陽幾所大學的學生們一同走上街頭反對戰争的經曆,阮靜秋也和她提及了自己留洋期間,在國外讀過的書和一些見聞。每日的時間計量單位變成了門外的呼喝聲,特務們的嚴刑拷問日複一日地持續,她幾乎每天都要拖着沉重的鐐铐從囚室被帶出去,大半天後再皮開肉綻、氣若遊絲地被扔回囚室裡。阮靜秋對此所發出的抗議與威脅于事無補,她隻能眼睜睜地從門上的小窗看着她備受折磨。她想人所能承受的痛苦總是有極限的,但這樣的極限在這個平平無奇的女孩兒身上似乎有着無限高的阈值,甚至于,在許多個夜深人靜的時刻,她還總能聽見隔壁傳來她輕輕哼唱國際歌的聲音。這是穿越時空以來,她所近距離接觸到的第一位進步學生,她從對方身上所看到與感受到的一切比過往讀過的記載更強烈地震撼了她。她感到羞愧,羞愧于自己平白享受了英勇無畏的前人的犧牲,卻吝于為此作出一星半點的回報;她也想到了近在咫尺的未來,當這樣的信仰與意志最終彙聚成數以百萬的部隊,這世上絕沒有什麼力量能夠阻擋他們繼續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