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禹這一聲稱呼,王主簿方才明了,何以會有那一跪。
明明是個從無甚見識的農家小子,卻總是在意想不到的時候,讓自己為他的靈透而驚異。
王主簿驚訝過後,看着他道:“你倒是認出我來了。”
“是的,小子早見大人英姿不凡,必不是等閑之人!”
王景禹做狗腿狀,他上輩子跟爹媽大哥面前,做這種事可謂是信手拈來。
他原隻是對這讀書人的身份有猜測,今日見了主簿夫人在此,也坐了實。
“你個農戶小子,牙口倒屬實靈巧。”
王主簿一直暗暗不快的情緒被沖淡不少,半是笑罵半是親近的道。
原本有些歇了的心思又活泛起來。
既然這小子已知自己身份,也許會做出不一樣的選擇。
他一手握着茶杯輕輕轉動,再次問道:“所以,你赢了對約,想好了要我給你辦何事了麼?”
茶桌對座的廖夫人,自是聽出了王端意有所指。看來他們家這位眼界不低的主簿大人,是看上了這個小子,可還是端着架子,想叫這少年主動投他。
她不由再次分外關注起眼前少年人。
少年人的态度是極恭敬的,聽到王主簿再次問詢,當即再次施了禮。
“蒙大人垂詢,小子想好了!”
王端瞧他這般作态,心裡已有了些成算,施施然端起了茶杯:“嗯,說吧。”
王景禹:“在此之前,關于香菇的事,小子還欲向主簿大人禀明。”
“小子之所以膽敢與大人定下這二月為期的香菇之約,是有些内情的。原是小子生長在雙滿村,為了生存常常進出小巒山采山貨,時日久了,也發現了一些野生菌菇成長的條件。小子家境貧窮,上無長輩照拂,下有弟妹待養,不得不多留心些能讓一家人活路的法子。小子與那流民牛二,自己試了幾次,動手植了些菇種,淨真叫小子碰上了,能多少不拘着時令,養出些許香菇來。”
王主簿聽到這裡,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說。
看來這就是這小子能定時定量送來香菇的緣由了,此前他還從未聽說過這等自種香菇之事。面前這農家小子,才十歲年紀,為了生計,就能獨自觀察摸索出這等法子。
他看的不錯,這小子的聰慧是不一般的,值得上他花費的這些心思。
王景禹又繼續道:“正如方才小子所禀,小子一家待養,不得不多籌謀些營生,多少為家中換些吃用出來。所以,敢請主簿大人,為小子批下一個小巒山二道峰向陽坡上,一份開山養菇的文書來!請大人放心,小子明白,山林内的林木礦産皆為官産,小子所選的這片山坡,皆以低矮灌木和野草為主,絕不會私砍濫伐山木,也絕不會去做掘地挖礦之事!這一點,小子可以明文寫在開山的文書上!請大人準肯!”
話音落,小院之内一片寂靜。
一陣風起,老槐樹沙沙作響,石案燎爐上燒水的湯瓶沸了,白汽噴薄,滋滋有聲。
廖夫人手執茶巾,拎起湯瓶沖點茶水。
王端簡直要氣笑了,到底顧着在自家夫人面前,好一番忍耐,才堪堪端住了身份。
他原還指着這小子,定是要借這個機會,求他提攜。卻不成想,在已經清楚明了的得知他的身份之後,那小子鋪天蓋地的一跪,卻隻為了……
隻為了要去那野山林裡種菇子!
他難道不知道,要是到了自己身邊,那點勞什子香菇還值當個什麼?
他們家的人丁就是再翻一倍,也養活的起了!
難道自己說的話,還不夠明白,這十歲的少年依舊聽不懂麼?
可眼前這小子所言之事,既是自己叫他開的口,此時便也沒有不應的道理。
王端接過了廖夫人遞來的一杯新點的茶水,道:“這事我記下了,回頭會派公人随你入山勘會,若你所言屬實,本官也斷不會食言。”
“謝大人!”
王景禹面帶喜色站起:“大人自是一言……吐一口唾沫都是個釘子!”
他在得知王主簿身份後,倒不是沒想過,幹脆請他解決了自家最大的麻煩——五等丁産簿更簿,以及将原主爹和爺爺銷掉丁口後,再與王二水家分戶單立一戶之事。這樣一來,就可以直接大大緩解了他家即将面臨的夏秋兩稅生死關。
分戶一事是王二水和劉氏最近提出來的,他們自然是想與自家扯斷戶籍上的直接聯系,王景禹想過,分戶對現在的他們家而言,卻不見得是壞事。
可他在這臨南縣生活了幾個月以後,已深知,這些一份又一份的簿冊,是朝廷和地方掌控人丁稅收的主要依據。
裡面的門道太多,很可能牽一發而動全身。
王端既已在此任主簿四年有餘,不可能對其治下的暗潮毫無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