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間寂然無聲,唯戚梧一人。
林中忽起飛鳥,黑身紅首,盤旋而起,為首的俯沖向戚梧方向,卻在将觸之時忽地放緩,輕輕落在她的肩頭。
戚梧擡手摸去,指尖所觸之處,是松鶴繞肩的繁複花紋,流雲伴飛,隐入暗紋之中。
左肩無傷,左臂亦無鎮物。
她沿長階而上,不急不緩。
入清墟大門一瞬,眼前場景幻化,人聲鼎沸,煙火缭繞。
“戚梧師姐!”
她聽見景光的聲音。
回首望去,景光正是幾步跑來,氣喘籲籲道:“食堂上了新菜式,一起去?”
戚梧下意識伸手抓住景光的手臂,問道:“景光,現下什麼時候了?”
“你忘啦?”景光疑惑地看了一眼她,拉着戚梧往食堂跑去,“你們永安鎮那件事整個人界仙門都傳開了!”
“馬上要仙門大比了,你還不多吃點補補身子!”
永安鎮,封魔,仙門大比……?
“永安鎮如何了?”
“永安鎮的人都救回來了,那些大軍壓陣都是壞東西從魔界帶來的啊。”
景光将戚梧拽進食堂,想到什麼似的,又道:“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唯戚梧師姐你啊,一個人把那陣眼……”
戚梧隻覺耳中聲音漸漸變小,幾乎要聽不見。
“師姐?師姐?”景光見她不動,伸手搖了又搖。索性拽着随便找了個位置坐下。
“我……”戚梧張了張嘴,聲音發啞。
她掃了一眼。
所有的一切,都是尋常模樣。
隻是有一處不對。
戚梧擡劍而起,一劍劈斬面前木桌,衆人被這巨大聲響吓得一震,一霎寂靜。
“師……師姐?”
景光戰戰兢兢,剛欲伸手,未觸及戚梧衣角,劍光已至。
“師姐,你……”
景光聲音破碎,後半句還未說出口。
手臂斷處不見血肉,白紙銅錢争相自那斷處散開,如漫天飛雪,淹沒世間一切。
紙人。
戚梧眼中滿天白紙銅錢紛飛,像是為逝者哀悼。
而她立于茫茫白紙之中,孑然一身,像是一座墓碑。
眼前景象變換,界石之上“連水閣”三字已被藤蔓攀附。
戚梧微微一怔,擡手以劍鋒挑開藤蔓,又用手順着連水閣三字撫過,才繼續前行。
此時無風無雲,明月高懸。
前路分處,樹蔭下有一個陶盆。
她走上前去,隻見那陶盆之中,正破出新芽。
戚梧将那陶盆抱起,往連水閣内去。
而與此同時,幻境之外,陣眼陣法之中。
戚梧抿唇忍耐,卻仍吐血不止。
“戚梧?”
方棠聞聲而望,粘稠血液染濕戚梧面前一片,陣法沾染黑紅血色,周邊微光熄滅,竟顯出侵蝕的趨勢。
她知曉幻境之内多為問心,而鎮物兇險,幻境之内一步錯,便有可能導緻入陣之人身死魂消。
方棠穿過劍陣,一撩衣袍坐在戚梧身邊,将戚梧手中黑白劍穗展開,反手覆在她的掌心。
絲絲縷縷劍氣與靈氣相繞,自那黑白劍穗渡去戚梧手中。
戚梧孤身入幻境問心陣眼,她便入陣中幻境之外護戚梧周全。
眼前人面色稍緩,方棠垂眼看向自己劍上劍穗,輕聲道:
“戚姐姐……活着出來。”
*
幻境一霎動蕩,烏雲堆疊,暴雨傾盆而來。
戚梧恍惚之間,似是聽到了枯萎的聲音。
懷中抱着的陶盆不知何時碎裂,枯芽與土壤從指縫中墜落,被雜草淹沒吞噬。
她想起方棠的話——
“切勿沉溺。”
還有人在等她。
戚梧快步跑向連水閣内,兩處院落如往常般安靜,梧桐樹下,石桌棋局對弈。
兩邊棋盒内,黑棋白棋自行下入棋局,白棋大龍已入絕境。
戚梧凝望着棋盤,這個局勢她曾見過。
棄三子,作一眼位。
棋盤之中,白子懸空待下。
破局之法,就在連水閣中。
戚梧回首,梧桐樹枝繁葉茂,卻見樹枝之上系有血色綢緞,其上所書:
“什麼狗屁天生仙途,神鳥降世?”
“若非入門便測靈根,當真要糊弄過去了!”
“空有靈氣而無靈根,不過是廢人一個。”
字字句句,俱是當時探靈池時,洗心澗中,傷人惡語。
戚梧擡手,劍光掠過,斬斷紅綢。
細碎布塊随風而落,化作滴滴鮮血沉入泥土。
棋局之上,白子落下一顆。
與此同時,對面院落之中昙花瘋長,将院落覆蓋。
黑棋緊追,一子吃三子。
戚梧垂手觸摸清墟玉牌,指腹順着玉牌之上的紋路細細摩挲。
古藤靈珠,細微光點竟流轉着與方棠同樣的隐約劍影。
她屈指一點,劍影一瞬自手中劍處分散,又隐有雷光伴于其中,直沖昙花而去!
一霎雷光火光四散,混雜着花葉殘片轟開。
白子再落,位于先前棄子點位。
白子大龍已然盤活。
黑子緊逼包圍之下,唯剩一氣。即便硬殺,也難逃死局。
“你太心急了……”
滿天飛花,戚梧擡手接下一片花瓣。
所觸之時,花瓣化作細碎沙礫,随風消逝不見。
“貪于追獵,不顧後果,低估了對手,便是死局無解。”
戚梧左眼之内,銅錢眼沁入血色。
【那就讓我看看你究竟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多重魔音入耳,又似是銅錢眼在心中對峙。
戚梧蹙了蹙眉,轉而又舒展開來,開口所言,字字如冰。
“如何試探都不過是白費力氣,我無貪無想。”
【哈哈哈哈哈!】
【世人之中,執念,血仇,愛恨,求财求生求願!都是貪念!】
【你不念同門,不求安穩,不恨他人。】
那聲音停了停,卻未等到戚梧回答。
她擡起手,按在自己左眼之上,指腹直直貼着眼眶,劃向眼球。
痛苦壓迫着清醒。
銅錢眼内,血色更甚,順着眼眶滑落一滴血淚,卻被戚梧擦去,撫于劍身。
【有意思的……怪物。】
血色入劍,如渴水植物一般頃刻将血珠吸食殆盡。
“若想殺我,你大可以試試。”
那聲音不再回應。
漫天花瓣化作細碎紙屑,戚梧的視線模糊後再度清晰。
一劍一人,萬裡鎮外。
*
陣中之人身形一偏。
方棠在戚梧身前對坐,此刻一身衣袍已是被冷汗浸透。
她本破刃不久,體内靈氣虛虧,又強行斬殺“黑蛇”。
可戚梧體内魔氣倏爾瘋一般的沖撞着經絡,她身上傷處再滲血珠。
幻境博弈如何,方棠并非融鎮物之人,并不清楚。
但戚梧的肉身如何,她尚可見得,也唯有全力相助。
為永安鎮,為清墟門。
也為她的一己私心。
方棠再服下一粒丹藥,借由白玉戒吸納轉化為磅礴靈氣,再度渡去。
魔氣如刀,靈氣若劍,兵刃相向,而劍意靈氣還需護着脆弱經絡内壁,無法施展全力。
方棠将戚梧扶正,指尖觸及戚梧左臂之時,灼燙之感由内而外似是要把那左臂燒穿。
戚梧。
你到底……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