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界之内，以身作陣者少之又少，凡人為鎮物所附，更是聞所未聞。

而永安鎮千數安居生靈，已在“黑蛇”破陣後成為了犧牲品。

寄春君眼中明滅，她知曉此事别無他法，隻能如戚梧所言，冒險一試。

手中星卷展開，永安鎮之下大陣殘破，邊緣被遺留魔氣蠶食。寄春君擡手一點，靈氣彈射向永安鎮上空，一瞬化作淺淡護罩，止住大陣損毀趨勢。

“我與長老布陣，戚梧你為陣眼，入陣心。”

星卷之上，顯露出幾處方位，其上已然标出對應之人。

寄春君身後，清墟門與浩然劍閣一衆長老看過一眼，便禦劍而起，飛向不同處去。

季懷聲站起身，手掌一撚白須，反手将腰間帶着的藥瓶塞入自家徒弟掌心，交代道：“你們……千萬平安。”

說罷，輕拍了拍二人手背，轉身前往陣基副位。

在場者無一不知，此一入陣，便是千難萬險。

“仙師，”方棠一步一往，伸手扶住戚梧，“長老與仙師皆布陣基，師姐身邊不能無人照拂。便允我與師姐一同前去吧。”

入陣後入定融鎮物，最忌外界幹擾。

而方棠随同，确實是最好的選擇。

“也好。”寄春君點了點頭，将星卷收起，另一隻手虛點一下，一處光點閃在戚梧方棠二人面前，“老陣眼已不可再用，你們跟着這靈光去，到了位置自會化作陣眼。”

“我去往大陣中心護陣，你們切記，萬事小心。”

她頓了頓，想到某人幾個時辰前吵嚷着要跟着一起來。

“小鳥還在清墟門等你們回去再看星星呢。”

話音落，寄春君便已飛身而起，前往大陣陣心。

戚梧身形踉跄，方棠伸手将至圈在臂彎，一手喚劍，托着戚梧的腰身站了上去，跟随那星點靈光前行。

她從劍意領域之中醒轉時，眼前隻餘下暴雨之中的戚梧。

那一瞬間，不聞雷聲，不見雨落，唯一人屏卻萬千色彩，猩紅衣衫破落，形如敗葉。

隻消一點，便要碎了。

戚梧也不說話，隻是任由方棠帶着自己前行，垂下的手卻無意識點了點方棠腰間的清墟門令牌，靈珠之中已非過往的暗淡無光，而是被清淺如月的劍影充盈其中。

而那點劍光，在戚梧指尖觸碰令牌之時，卻收斂鋒芒，餘下星點暖意。

靈光在空中循着方向前進，末尾消散着星芒，落在二人衣衫之上。

“方棠。”

戚梧張了張嘴，開口喚她的名字。

腰間的手頓了一下，接着松開幾分，似是方才摟的太緊，現下怕是壓疼了她。

“戚姐姐，我在呢。”

戚梧擡眼看着靈光方向，微風掠過耳畔，月光之下恍然與記憶中的連水閣小道重疊起來，似有蟬鳴。

而今非昔日，永安鎮破，不知再歸連水閣又是何時了。

戚梧從季懷聲給的小藥瓶中倒出丹藥，塞入口中，身體傷口愈合緩慢，現下吞服更多是為了強行集中精神與心念，

“若是我融鎮物之時，遭到鎮物反噬……”

靈劍循着靈光的方向前行，方棠聞言側頭看向戚梧的眼睛，那雙琥珀色的雙瞳之中仍是一如既往的柔和溫潤，此時卻不同往常，戚梧未與她視線相疊。

像是在逃避。

“請你，也隻能是你。”

“來親手将我了結，換鎮物重回陣眼。”

方棠一瞬錯愕。

她的劍斬妖除魔，而劍鋒從不指向至愛親朋。

前世，祁聽寒之死，她親手弑魔神。

此生，戚梧所請所求，竟也要她親手了結性命。

眼前人與那個許久未曾提起的人漸漸重疊，而相似眉眼之間，戚梧轉過頭來與她對視。

她的眼中卻無暴戾桀骜，也非平日溫馴柔和。此刻深邃如古井，倒映出方棠的眼。

“方棠，答應我。”

*

靈光落入泥土，展開化作陣眼。

進入院中，方棠将戚梧扶着落地，将她攙進陣眼之中坐下。

熟悉的圍欄，木桌和闆凳，月光傾瀉，映照着地上的泥土也摻了星光。

這是王婆婆的小院子。

當時圍桌借着月亮聊笑，如今月光依舊，物是人非。

方棠閉上眼，不願去看。

她經曆過太多生離死别，見過滄海日月變遷，卻還是會在回到這裡的時候心中一頓。

前世萬年的時光，不會令她麻木，隻會一次一次的将分離刻在心中，留下無法愈合的疤。

“棠棠。”

方棠聽見戚梧的聲音，再擡眼時，她已是端坐在陣眼之中，膝上平放着自己那柄長劍。她的右手撫上左臂的鎮物處，皮膚被灼燙的發紅。

“為我護陣。”

“好。”

方棠靈氣化劍，黑白劍穗在風中晃動，與戚梧掌中那枚相對。

陣法之中，彙聚靈氣于戚梧手中，灌入鎮物圖騰。

封印緩慢解除，戚梧左臂之上赫然現出一條細縫。

經絡之中魔氣沖撞，争先湧入鎮物圖騰之内，一霎金光，隙縫大開！

那是一個眼睛。

眼瞳似人，眸光似獸，而這眼睛之内并非尋常模樣，而是一個方孔圓錢。

永安鎮，封魔大陣之鎮物——銅錢眼。

方棠怔了怔，她前世知道銅錢眼，已經是在魔界的時候。

所以前世的永安鎮之亂，或許并非是她不知道，而是早有其他人先一步将鎮物奪取。

戚梧眉峰蹙起，垂眼看着臂上鎮物，又用右手捂住，不讓方棠繼續看下去，“棠棠，轉身。”

她到這個時候，都不想讓方棠看見自己狼狽的樣子。

方棠微不可查的呼了口氣，背過身去，又如之前戚梧所做的一般，行至晚風來處。

“銅錢眼，‘貪念’化身，是魔界最為兇險的鎮物之一。”

她的聲音不大，剛剛好讓戚梧能聽見，

“‘貪念’之幻境，多洞察人心，集執念，悔恨，化貪欲。”

“戚梧……”

“切勿深陷。”

方棠聽見身後的人笑了一聲。

“我答應你了。”

她沒有問方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也沒有問方棠那劍陣劍勢的來處。

就像方棠也不會去問，那道雷釘從何而來。

不必問，不必說，信任本該如此。

戚梧仰頭将藥瓶之内的丹藥盡數倒入口中，咀嚼着吞咽，藥香強行沖入腦中保持清醒。

而後引導着那隻眼睛，順着左臂，經過肩頭與脖頸，鑽入體内。

屬于“黑蛇”的魔氣與丹藥供給的靈氣被灌入枯井一般的靈池，兩股力量交彙相融，竟在靈池之中安分穩定下來，滋養着靈池裂隙。

“呃……”

銅錢眼消失在她的脖頸處，戚梧腦中混沌，唇縫之間哼出一聲。

刹那間，她的眼中一片虛無，天地失色。

銅錢眼歸位。

戚梧再睜眼時，右眼如舊，琥珀色的眼中溫潤柔和。

而左眼之内，圓瞳方孔，細微處磨損藏匿着歲月蝕刻過的痕迹，陰狠暴戾，貪婪兇光正似“黑蛇”。

——鎮物入體，銅錢眼現。

現在，是她的孤身作戰。

“好了……”戚梧合上眼，腦中思緒不見頭尾。

方棠聞聲，回身看着陣法之内的戚梧。

“方棠。”

她聽見她說，

“等我回來。”

“……好。”

方棠靈劍化陣，圍繞着戚梧圈起一個防護區，探手撫上腰間清墟令牌，傳音予控陣的寄春君：

【仙師，開始吧。】

玉牌閃過微光。

封魔大陣陣心上空，寄春君手持星卷，衣袂翻飛。

傳音入耳，她指尖懸于星卷之上，虛空一點。

封魔大陣再啟，陣基已被長老們修複完整，副位之上各自壓制□□，沖天靈氣逸散。

寄春君立于風中，視線望向陣眼方向。

黑紅魔氣由隐約劍影纏困，扭曲着向天而來。

此一戰，誰都無法幹涉。

她能做的，隻有盡力保護其他人，和她的弟子。

寄春君收回視線，重新落于星卷之上。

*

封魔大陣陣法啟動，陣基之上古樸紋路泛起微光，沿順着地表向陣眼之處湧去。

靈氣滲出實質化的顔色，淡金似日月輝光，将戚梧包裹其中。

鎮物入陣眼，似是歸位，又似獻祭。

戚梧阖眼，任由着銅錢眼的貪婪将靈氣汲取入體内。

身若浮萍壽如紙，貪作執念幻境現。

再度睜眼之時，已是身在清墟連水閣。

長階通入雲層之間，兩側樹林茂盛，其上垂墜花穗，潔白無瑕，宛若銀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