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讓姜绮玉來說,那麼夏天最是漫長,然而夏天的故事是最短暫的。搭上雙層巴士或者有軌電車行進時,看見路邊樹上葉子,大片的,小片的,綠油油的。除了春冬季節,它沒有明顯的外貌變化。直到下一場雨,氣溫驟降,周街不見雪糕車,反而是茶檔和食店的老闆穿了外套——這個時候,天空是泛着灰的藍色,有成行雁鳥飛過。也在這個時候,行人終于會意識到:入秋了。
這片土地的秋天是轉瞬即逝的,氣溫時而回升,時而下降。說不準冬天會在哪日降臨。
範老爺子于夏日的末尾去世。
他走得很安詳,沒有皺眉也沒有撅嘴,是在睡夢中離開的。面部肌肉放松,整個人看起來忽然就瘦小了,像幹得發皺的一個黃銅小人。範老爺子的遺囑寫的很清晰,應該是在意識還清醒時提筆寫的,末尾落了手印,簽了名蓋了章。财産分配也很公道,好幾碗水端平,這點不提。
範老爺子的遺願之一是葬禮要辦得低調。于是遵循老人家的願望,這位商業大鳄的葬禮辦得簡單又不失隆重。第一天是告别式,第二天是火化儀式。他們的胸前别着司儀給的花朵。燒元寶的爐子泛着熱氣,他們将那些元寶、紙房子……通通扔進去。想象着爐子裡的熊熊火焰将所有東西燃燒得一丁點兒也不剩。
最後的映像是墓園。
墓園很安靜,好像長年累月都這麼安靜。陸陸續續祭拜結束,就應該乘車走了。範成拉着範嘉懿,說:“銘禮,走了。”範銘禮卻說:“我還想再待一會兒。您先走吧。”
“哥……”範嘉懿小聲道。
範成看着他,點點頭,随後走了。墓園一直打掃得很幹淨,來這裡一上午,範成的皮鞋還是锃亮的。
範銘禮站在墓碑前,看着範老爺子的照片。照片上的範老爺子是笑着的,看起來身子骨很硬朗。對于範老爺子捱不過這個冬天的事實,範銘禮早就預想到了。他想,或許比起躺在醫院裡做治療,現在才是真正的解脫。
“我其實想說點什麼。”範銘禮輕聲道,“但我不知道要怎麼說。”
“講不出來就不講了。”姜绮玉說。
“我在想……一個人降臨到世上,要費很多功夫。可離開這世界卻這麼快。”
“是啊。”
周邊也有零零散散來祭拜親友的人。姜绮玉忍不住想,世上所有的鬼都是某人的親人——這樣看來,鬼其實沒什麼好怕的。她将這小小的發現同範銘禮說了,換來對方很輕地笑一笑。他的眉頭一直都是皺着的,這會兒總算舒展開了。
他們在小小一方墓碑前站了一會兒,随後牽着手,往墓園大門走去。最後姜绮玉回頭看了一眼那墓碑:綠草茵茵,微風拂動——一個本土傳奇之人的墓碑,其實同敬老院的淑芬奶奶、同任何一位死去的人一樣,都沒什麼分别。
她忽然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轉眼間到了冬日,天氣冷了。
開始無休止地下起小雨來,幾乎要浸滿了街道。姜绮玉開門進酒吧,暖融融的氣息撲面而來。她擦過臉,換上衣服,開啟一晚上的日常工作。由于下雨,周琳琳不常來,因而員工們可以放松些——不過本來就夠放松了。
瑞安拿了網絡上的圖片問姜绮玉,哪一樣東西,女孩子更喜歡。姜绮玉知道瑞安戀愛了,對象是位寫字樓裡踩高跟鞋的都市麗人。她挑挑揀揀,幫瑞安選了一款。這個牌子的項鍊,很少有人不中意的。
瑞安仍然不安地問她:“要是對方不喜歡怎麼辦?”
“不喜歡就再送啊。”姜绮玉說,“摸清楚她的喜好,這次送不對就下次,總會滿意的。她有送你禮物嗎?”
“……有的。”
“你喜歡嗎?”
“當然很喜歡!”瑞安說,“她送我塊石頭我都喜歡,誇它運氣好。”
姜绮玉不說話了,轉回去自顧自地做事。
依舊有人推門進來——來到了姜绮玉的面前。她擡頭一看,笑了。阿姚站在她面前,穿一身黑色大衣,脖頸上圍着墨綠色圍巾,耳墜是銀白色的,在光下一閃一閃。
“你怎麼來啦?”
阿姚笑了笑:“我路過,就想着來看看你。”
“你喝什麼?”姜绮玉問了,見阿姚發愣,連忙補充,“我知道你酒精過敏……酒吧裡也有無酒精飲料的。你随便點,我請你。”
阿姚看了好久的酒單,說,你來吧,我看不太懂。
姜绮玉便問她喜歡哪一種水果,對風味有沒有偏好。她最後給她選了種無酒精雞尾酒,帶迷疊香的香氣。迷疊香糖漿、蔓越莓汁、檸檬汁、氣泡水……她手法很娴熟,阿姚在面前看,睜大了眼睛。這是一杯很美麗的酒液,阿姚接過,小小抿了一口:“……好喝!”
她又說:“绮玉,我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看别人調酒……真好看。”
“怎麼個好看法?”
阿姚說:“就像——就像你們有自己的世界一樣。”
姜绮玉笑說:“你也有自己的世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