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内燃着昏暗的燈燭,一路上暢通無阻,謝驚枝連一個獄卒都沒碰見,頗有些遺憾地摸了摸跨在身側的布包。
虧她還特地問霍子祁要了些上好的迷藥。
今日這結果算是徹底把這一池渾水徹底攪了一攪,徐越則被當堂押下,甯家一行人直接拂袖而去。這也正好讓謝驚枝原先的猜測被證實了個八九不離十。徐越則與甯家之間當真有利益牽扯,而且看甯家人的面色,這利益還不小。
不過甯家到底還是顧念楚家顔面,沒再有多餘的動作。讓楚莊做主審這一步棋,總歸讓衛胥暫緩了一口氣。
順利從這案子中脫身,謝驚枝沒着急回宮,而是找上了衛胥,稱自己還有些私事想單獨問問何觀。衛胥沉浮官場多年,這廂剛欠了謝驚枝與辨言堂的人情,也沒有多問,讓謝驚枝晚些時候直接來便可。
大理寺鞫獄隻負責審訊,牢裡規模不比刑部。謝驚枝想要問話,隻能趁着今夜,一旦明日徐越則與何觀一并被移交刑部,她便再難找到其他機會了。
一直等到過了子時,謝驚枝才動身,原以為衛胥頂多隻是讓獄卒放放水,誰想看守的獄卒盡數被調離了幹淨。
徑直走到鞫獄最深處,見到牢房内的人,謝驚枝隐隐覺得有些不對。今日徐越則分明是和何觀一同被關押至鞫獄,可她一路走進來,現下卻隻尋見了何觀一人。
伴随着“吱呀”一聲輕響,謝驚枝倏然收回手,垂眸望了眼并未被上鎖的獄門,輕皺了皺眉。
被聲響驚醒,何觀睜眼見到半開着的獄門,與站在牢外的謝驚枝對上視線,猛地站起身來,束縛在手腳上的鎖鍊登時發出巨響。
無視掉何觀面上陰沉的神色,謝驚枝略略思索了半瞬,仍然擡步走入了牢房。
明擺着是有人演了出請君入甕的戲碼,但她卻不得不踏進這陷阱之中。
-
一個時辰前。
被人挾持着從獄中帶出來,被揭下眼上束布之時,月光恰好透過層雲照進湖上的亭閣之中,徐越則擡眼便望見濃墨夜色中的那一輪圓月,有一瞬間的怔忡。
眼中陡然泛起酸澀,像是為了掩蓋失态一般,徐越則匆忙低頭,也不消旁人的催促,快步走入亭閣之中。
手間杯盞置換,謝堯慢悠悠替徐越則斟了盞茶,輕彎了彎唇,似是回憶一般道:“我記得兒時老師偶爾會暫留宮中,炎炎夏夜難熬,老師便會拿了把蒲扇帶着我至庭院中賞月。”
沉寂半晌,徐越則像是認命般地沉歎了口氣。
“我輸了。”
相識數載,他又如何聽不出,謝堯方才的語調中分明無一絲一毫的懷念之情,如今過往種種于他來說,不過誅心罷了。
定定注視着徐越則的神色,乍見到他臉上漫過的苦澀,謝堯冰冷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興味。
漫不經心地撥弄着手中梨花镂雕木匣上的鎖扣,謝堯淡笑道:“我琢磨着,師兄若再不将手中的東西交出來,大抵便不會再有機會了。”
“這是父親……”徐越則微微頓了頓,繼而苦笑一聲,“既然是父親留給你的東西,他是不會把鑰匙交給我的。”
指腹緩緩摩挲過木匣上的刻紋,謝堯面上不露絲毫情緒,直直望向徐越則的眼底,像是在審視他話中的真假。
“父親他……”他後來還有沒有向你提起過我?
徐越則本想這麼問,話至嘴邊卻如何也開不了口。
他幼失雙親,淪落街頭,隻能靠翻食泔水而活,是陳儒言收留了他。他深念陳儒言的恩情,年少時便考取功名,一舉中得探花,至今他還記得公榜的那一日。
遊馬上京,杏園盛宴,人生春風得意的境地,也不過如此。
但很快,現實便給了他狠狠一擊。
陳儒言一生清正廉潔,從不趨炎附勢,曾幾何時,他也如陳儒言一般,可結果卻是才華遠遠比不上他的庸才步步高升,而他卻隻能受到無盡的打壓。
世道不公,那些開口閉口堅持本心,不願随波逐流的人,不過是因為他們身後有世族撐腰,才能那般肆意而為罷了。
而他若不主動攀求世家,一輩子也隻能是戶部無名的小官吏。就像陳儒言一樣,文采出衆又如何,到頭來也不過一屆默默無聞的國子司業。
曆來征收賦稅皆經戶部,如此大的利益,甯安琮如何也不會放過。他貪斂錢财,卻又不想髒了自己的手,徐越則順理成章便成了那個經手之人。
一切都那樣順利,他也平步青雲,直到陳儒言偶然發現了他作假的賬本。
年過半百,陳儒言也沒活明白。他居然想要拿着這假賬本去揭發甯安琮。甯家根深蒂固,又豈是單單一人便可撼動的。
況且,徐越則十分清楚,這一切都離不開他的手筆,若任由陳儒言一意孤行,首先萬劫不複的便是自己。
他不甘心,他要如何甘心。
規勸無果,陳儒言不久便要告老還鄉,他心懷鬼胎,又如何能眼睜睜看着他帶着這個秘密離去。
離開前陳儒言遞消息給謝堯,他私自攔下,知曉了陳儒言竟與謝堯的母親,宮中的廢妃江汀溪是舊時。他想在離開前将江汀溪留給謝堯的東西交還給他,之後回到故土,再給自己一個體面的離去。
徐越則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陳儒言告老還鄉竟然是為了自殺。這個将自己從小養大的人終究是對自己失望透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