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深夜,宮室軒榥半掩,外間一時夜雪紛飛,亂似齑粉。
殿内死寂不聞半音,謝驚枝獨立于殿上,墨發散亂,臉色煞白,一襲撚金鸾鳥雲紋錦服浸染上斑駁的血污。
四周彌漫着濃重的血腥氣,乍眼望去屍體踣呈,殘肢斷臂散落。
“吱呀”一聲,殿門被推開。
來人一襲月牙色錦袍,衣上暗紋團錦,青絲如瀑,眉眼挺拔。絕佳的骨相間一雙微揚的桃花眼,合該豔麗,卻融合進如玉的氣質中,生出幾分清冷來。
整個人近乎要裹進濃重的夜色中,發梢上隐約綴着幾朵由風雪掃落的梅花,一身寒氣攜着梅蕊的沁骨幽香。
“三皇兄。”
謝驚枝渾身顫栗,嗓音滞澀,一時竟不知自己确否喚出聲來。
含着一貫的溫潤笑意,謝堯将一封書信遞到她手中。
箋紙上短短數行字。
承德二年,嘉平庚戌朔。
懿妃甯安妤誕女,帝心大悅,特取“驚枝”之名,賜“永昭”封号,宴請群臣。甯家主攜新得次女入宮,宴飨正酣,逢偏殿走水,宮内混沌。甯家主趁亂入懿妃宮,二女置換,無人可察……
掙紮着睜開雙眸,謝驚枝猛地深吸數口氣,身後汗水涔涔,恍惚間竟不知身在何處。
這廂還來不及仔細回憶夢中場景,卻驟然被眼前的場景下了一跳。
她此刻正身處一陌生的房間中,室中四周挂着丹青壁障,桌案上擱置着兩個玉瓷刻紋茶盞,盞中茶水還冒着絲縷熱氣,似是新斟不久。
一旁雕刻着青竹紋路的檀木窗半開,陽光透過窗牖,碎成一地斑駁。
窗外臨街,人聲鼎沸,不時有小販叫賣之聲,十分熱鬧,謝驚枝此時卻覺得自己如墜冰窟。
隻見房内高懸的木梁之上,挂着一道白绫,绫布上赫然懸挂着一人,腳下是被踢倒的矮凳。此人面相青紫腫脹,無絲毫生息,早已死去多時。
謝驚枝恰好正坐于前,擡眼乍見這般駭人場景,腦間一片空白,幾乎是自椅上驚跳起身。倏然眼前一片昏黑,一個踉跄又扶回桌案。
這一扶,視線卻更加眩暈渙散。
一陣天旋地轉間,眼前房内的場景陡然變化。
隻見方才還懸吊于白绫之上的人,此刻正襟危坐于案前,斟茶淺啜。少頃,一身覆鬥篷之人推門而入,大半張臉被兜帽遮住。
兩人目不斜視,全程都似看不見謝驚枝一般。
坐于桌案前之人見到來人,呵呵一笑,正要開口說話,卻不料那人猛然快步接近,眨眼間以绫布套上他的脖頸,猛然向後勒住。
幾乎沒有什麼掙紮餘地,被制住之人眼瞧着便要沒了生息。
謝驚枝下意識上前,想要阻止身覆鬥篷那人的動作。下一刻,伸出的手卻徑直穿過了他的身體。
動作不由一頓,謝驚枝詫異睜大雙眸。
這是,什麼情況?
垂在身側的手死死掐住掌心,她才遏制住自己沒有驚叫出聲。
隻見那身覆鬥篷之人身體被穿過的刹那,兩人的身影開始消散。謝驚枝垂眸,隻來得及窺見那人鬥篷下的衣擺處繡着一朵玄花暗紋。
房内頃刻恢複成原本的樣子,謝驚枝眉眼有一瞬間的怔忪。
方才所現之景未免太過荒誕,她自來不信神鬼怪力之說,可現如今卻開始懷疑,這是否是閻王殿前,幻夢一場。
隻因,她本應早已死了才對。
……
長和四年,正月癸巳。
整整下了一月的大雪驟停,至夜,濃雲叆叇散去。極北可窺紫微,環繞諸星黯淡。
欽天監緊急呈了一封折子,卻被攔在了養心殿外。
殿内,謝驚枝眼睜睜看着謝堯端着一碗新藥走到謝執的榻前,笑意盈盈地将藥水灌了下去。
未幾,謝執七竅流血,轉瞬便沒了生息。
驚視着眼前陡然生變的景象,謝驚枝整個人被恐懼攫住。
“你是要,弑父嗎?”
“弑父,怎麼會?”謝堯面上依舊是柔和的笑意:“太醫院無能,今夜分明是父皇病情加重,藥石無醫,未至天明便晏駕而去。”
嗓間桎梏,雙腳更是如同被生生釘在原地,謝驚枝看着謝堯緩緩走到自己身前,擡手理了理她散亂的額發,眼眸微彎。
“妉妉以為呢?”
“你這個,瘋子。”
謝堯神色瞬間陰骛下來,無形中仿佛有一根弦徹底繃斷。謝驚枝猛然向後退去,袖中匕首乍現,朝謝堯刺了過去。
下一刻,視線陡然渙散,腹中絞痛,一口鮮血噴出。她隻覺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識。
掌心刺痛讓謝驚枝回過神來。
腦中須臾劃過一個念頭。她快速踱步到房裡側妝台銅鏡之前。
鏡中人作少年打扮,一身天青色綢杭直裰,面相儒雅秀氣,卻不過是尋常相貌,獨獨一雙眼睛,眼尾微揚,眸中似有清波流盼,妩媚中又含着幾分明淨澄澈。
謝驚枝再熟悉眼前的這張臉。
大熙國祚百年,宮内不乏能人異士。
她身側便有位能改人容貌的奇人,平日裡但凡她私下出宮,皆會委其幫自己改換面貌,隻是這位異士分明在她及笄後不久便離宮了才對。
鏡中映出的面容尚且透着稚嫩,那一抹明麗亮色如何也掩蓋不了。
巨大的喜悅湧上心頭。
她重新回到了過去,回到了及笄之前。
未來的一切都尚有轉圜之地。
再度望向房梁上懸挂的屍體,謝驚枝若有所思,心下有了猜測。
門外倏然而傳來繁雜的腳步聲,下一刻,木門被大力推開。
短暫呆滞了一瞬,她便和一衆身着襕衫的捕役對上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