擡棺人将棺材擡起,送葬的隊伍開始緩緩前行。靈柩緩緩跟在放生籠後,曹丕衆人尾随其後送葬。
偌大的靈堂一下子空下來,隻剩下荀彧和郭嘉,還有滿地散落的白色紙錢。
郭嘉看着那漸行漸遠的棺材,獨自念叨:“文若,主公一生風雲,為何那口棺材卻如此簡陋?”
荀彧将手輕輕撫在郭嘉脊背上,垂眸答道:“曹公很久以前就說過提倡薄葬,葬後即除服。倒是奉孝你,怎不去為丞相送葬?”
從卞夫人的話中推斷,今日是曹□□後第七日,人稱“頭七”。
“今日頭七,靈位在此,主公會先來這裡看看。”郭嘉擡頭仰望蒼穹,想要尋覓舊人身影,卻又不知主公究竟身在何方。
片刻沉默後,郭嘉轉頭問道:“主公臨終前,可說了什麼?”
“曹公縱橫天下二十餘年,割據群雄皆被其掃滅,唯獨江東與西蜀尚未平定,此乃他一生之憾。”荀彧說着,将一封诏書從袖中交予郭嘉,“奉孝,如今你回來了,就由你幫曹公完成未了的心願吧。”
郭嘉打開诏書,隻見上面寫着将世子之位傳于曹丕。
“文若剛才為何不直接當衆宣讀?”郭嘉有些遲疑。
“目前無人知道世子歸屬,這封傳位诏書或許會對收複西蜀江東有用。”
郭嘉瞬間領悟荀彧的深意,抹幹眼睛,這才注意到牌位上赫然寫着“魏王曹操”四個大字。
“主公終究還是封了王。”郭嘉側眸看向荀彧,試探性問道,“文若,你不怨主公麼?”
荀彧微微搖頭:“明公從未對不起我。分不清自己是魏臣還是漢臣的那個人,一直是我。”
供桌上的香爐中升起袅袅青煙,與燭光交織,朦胧一片。
“當日曹公最後一句話,就是同我說,文若,孤沒有負你。”荀彧看着那塊牌位,怅然道,“我随曹公以漢天子的名義征讨四方,對内消滅二袁、呂布、劉表、韓遂,對外又降服南匈奴、烏桓、鮮卑,統一北方,護中原太平。”
靈位前,幾朵白菊顯得格外凄清,菊瓣上還殘留着幾滴未幹的露水,像是生者未盡的淚。
念及與此,荀彧忽地苦笑:“或許一切都是雲煙,他還是那個谯縣少年郎。如今曹公走了,當年的人也都一個個走散了,我想,我也該退下了。”
“你要去哪裡?”郭嘉拉住荀彧袖子。
“我已向朝廷辭官,或許回颍川,或許四海遨遊。人生于天地間,不過滄海一粟,何處不可去?”荀彧微微一笑,眼神中已是釋然,“在許昌的丞相府中,有三壇桃夭酒,是你死那年主公親自釀好,為你埋在桃花樹下的。”
荀彧扶持曹操半生,又與曹操倔了半生,如今也算找到歸宿。
郭嘉癡癡望着荀彧漸行漸遠的背影,将自己縮成一團,在靈堂中靜卧良久。
此番一别,不知何時能再相見。
或許,再也不見。
忽然間,郭嘉隻覺得面龐有一陣春風拂過,帶着熟悉的溫暖。
郭嘉呆呆擡頭。
自己曾化魂于半空中觀冷暖,如今曹操或許也在空中看着自己,喚着自己。
[奉孝……]
“我在。”郭嘉輕聲回應道。
**
待衆人回來已是半夜,靈堂還需擺上幾日。
司馬懿見郭嘉已經睡去,便小心将郭嘉連同身下的诏書捧起,帶回客居。
“酒……主公,來。”
兔唇微微揚起,郭嘉說着夢話,抱着诏書遲遲不肯松爪。
“酒鬼。”司馬懿不由一笑,給郭嘉蓋好被子,正要抽手,卻被郭嘉用爪子按住手背。
“主公别走!”
司馬懿隻好保持原先的動作不動,用另一隻手緩緩提起郭嘉的爪子放好,卻不想動作太大,驚醒郭嘉。
“二愣子,我想回趟許昌故府。”郭嘉聲音低啞,帶着幾分疲倦。
“去故府做什麼?”司馬懿坐在床邊,關切道,“你還是好好休息吧,免得觸景傷情。”
郭嘉垂下眼眸,重新鑽回被窩裡,隻留下一雙紅紅的眼睛迎燈微微閃爍。
司馬懿知道郭嘉還在因曹操的死而傷神,打算轉移話題。
“這诏書裡寫得什麼東西?”
郭嘉沒理會。
“你不理我,我可就打開喽?”司馬懿晃晃诏書,作勢要打開,可郭嘉依舊一副慘兮兮的模樣。
司馬懿剛一打開,隻見裡面寫的内容是“傳位诏書”,又連忙合上。
燭火搖晃,司馬懿詫異看向郭嘉,卻發現被窩裡的兔子還是悶悶不樂。
看來不去故府,郭嘉的心結怕是不好解開。
司馬懿連忙穿衣下床。
“你做什麼?”郭嘉察覺動靜,忽地看到司馬懿已經穿好外服。
“走吧,我也睡不着,咱們正好去許昌散散心。”司馬懿彎腰穿好鞋,回頭卻見郭嘉還在将信将疑看着自己,“佳佳,你還愣着做什麼?”
“這次不是玩笑話?”郭嘉眸子已經明亮,但爪子仍緊攥被子。
“自然不是。”司馬懿翻箱,終于找出甄宓之前親手為郭嘉做的二十四節氣衣,“晚上風大,你把少夫人給你的大寒衣給穿上。”
**
司馬懿特意問曹丕借了一匹寶馬,抄小路直奔許昌。
許昌與洛陽相距百餘裡,兩人連夜疾馳,等到次日午時才到達丞相故府。
由于早飯沒吃,司馬懿正打算去廚房拿份小粥,卻見郭嘉直奔後院而去,便隻好抓上面團一同跟去。
後院的梨花早已紛紛揚揚,如白雪霰落,滿院生香。相較之下,一旁的桃樹卻依舊枝丫光秃,未展嬌顔。
郭嘉來到那顆光秃秃的桃樹下,拼命用爪子刨地。
“你做什麼?”司馬懿啃着面團圍觀。
“我死那年,主公給我釀了壇酒。”
司馬懿聽聞,三兩下将面團全部塞入口中,趕忙從院子裡拿了個鎬頭湊過來幫忙。
不一會兒,好像有什麼硬硬的東西。
司馬懿放下鎬頭,隻見土裡埋着三壇桃夭酒,還有一塊令牌,和一封信。
郭嘉緩緩打開信——
[奉孝,汝生前慕張遼、夏侯惇之功業,嘗言欲領兵,孤未允,汝竟愠怒竟夕。非孤不信任汝,實不忍汝勞頓也。]
“你還因為帶不了兵,生了一個晚上的氣?”司馬懿好奇轉頭。
郭嘉早将前世細枝末節的事情忘得差不多了,此刻抱酒道:“我哪會真的生主公氣啊。”
[昔北征時,孤已為汝募得死士一隊,藏于許都,口令乃當日與你對答之詩,亦欲令汝暫領小隊,略嘗領軍之味。正月廿二,乃汝生辰,亦為孤預計班師之日。得汝妙計,孤本欲凱旋之日,親授此令于汝,以作驚喜。孰料汝竟先逝,孤隻得将此令埋于此地,以慰汝靈。]
正月廿二是大寒後一日。
司馬懿忽地想起昨日正好是大寒。
這酒才剛剛出土,就有一股馥郁醇厚之氣撲面而來。
“生辰快樂。”司馬懿笑道,連忙将三壇酒依次拎出,“我竟不知丞相還釀得一手好酒,給你慶生?”
世上有一種人,叫做終生難忘。
郭嘉握着那封信,感歎良久。
主公曾記得自己因體弱而不能領兵的遺憾,便親手為自己打造一支死士團,也想讓自己當個小頭目過過瘾。
“二愣子,可以向你讨一個禮物麼?”郭嘉忽然開口。
司馬懿微微一愣,見郭嘉主動找自己說話,還有些詫異:“當然可以,你說。”
“西蜀與東吳之地,皆應歸入我大魏版圖。你說,對麼?”
郭嘉攥着那枚曹操留給自己死士令,眸間鋒芒畢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