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站起了身,胸有成竹,踱至一角,輕觸了一下機關,伴着幾聲脆響,榻後牆面之上,一條幽深的密道,赫然而現,以巴彥為首的二十餘名侍衛,正扶着韋小寶,自其中走出。
事已至此,知皇上,已将一切洞悉,那張不知從何處,突然浮現的人臉,就是皇上,給她的最後警告。太後取出手帕,拂袖,拭去臉上汗珠,滿面,立轉驚訝之狀,“慈甯宮的牆壁裡,怎麼,怎麼會有一條密道?!本宮,竟絲毫不知!皇上,這條密道,想必是有人,為了神不知,鬼不覺地,向本宮行刺,而秘密挖掘的。”
此時此刻,太後臉上,又現後怕之貌,面色,也已烏青如鐵。這條密道,本是當年毛東珠,将她囚禁時所挖,被康熙,和韋小寶救出以後,她卻始終,沒有将這位年僅二十的皇帝,放在眼裡,暗中,将它留了下來,并命人,繼續秘密開鑿,終于漸成規模,而其中的一方出口,便設在練功房,屏風之後。
話音剛落,太後,又走到韋小寶身邊,向康熙道:“皇上,想來韋小寶,定是想到慈甯宮,向本宮請安,卻不料,在途中,遭遇了歹人襲擊,為他所擒。那人,為免節外生枝,也為了避人耳目,就将韋小寶,藏在了密道之中。多虧皇上,料敵先機,才讓歹人的奸計,無法得逞,否則後果,真是不堪設想。不過,如今此人,一定還在宮裡,伺機而動,皇上,應當立即調集侍衛,誅殺此賊,以保宮中平安!”
“太後說的是,皇宮内苑之中,竟有如此規模的暗道,簡直荒唐!”康熙敷衍地,應和着太後的謊言,微微轉首,望向巴彥,“巴彥,你立刻派人,将密道的所有出口查清,内用巨石封死,外以鐵漿澆鑄,以免再讓歹人,有機可乘。”
“巴彥領旨!”
回到上書房,康熙關心問道,“小桂子,你還好麼?太後,她有沒有為難你?有沒有受傷?”
韋小寶木讷地,搖了搖頭,“今天,我在宮裡走着走着,就來了兩個人,說太後要見我,就把我,帶到慈甯宮去了,太後好兇的啊,又說建甯公主什麼什麼的,突然皇上,你就來了,太後,就讓兩個手下,把我關在密道裡,還威脅我說,要是敢出聲,就讓手下立刻殺了我,要不是侍衛,及時趕到,我真怕自己,再也見不到皇上了!”
康熙,聽韋小寶說得委屈,安慰着說:“隻要你沒事,那就行了。你放心吧,朕,早就注意到太後了,隻是沒想到,她會做出這樣的事,小桂子,從今以後,你要少在慈甯宮附近活動,以免,讓她再起歹意。”
韋小寶,依舊低着頭,愁眉不展,小聲嘟囔道:“皇上,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太後,她說得沒錯,我連字都不識,現在,連過去的事,也想不起來了,隻怕我,以後不能留在皇上身邊,服侍皇上了。”說着,傷心萬分,依依不舍之情,在臉上浮動。
“你也别這麼想,朝堂之上,各級官吏,舞文弄墨,哪個不是個中高手?可若真論起功勞,又有誰,能和你相比呢?”康熙溫言寬慰着他,又道:“其實讀書識字,也沒什麼大不了,你要肯學,朕找人教你便是,隻是,你生性懶惰,又不願意吃苦,那朕,也不好強人所難。”
聽到這裡,韋小寶稍作昂首,眨眨眼眼說道:“皇上,反正,我在宮裡,閑着也沒事做,如果,能多少識一點字的話,也省得,被人說閑話嘛,将來,或許我也可以幫皇上,批寫奏折啊,這樣,皇上就不用每天,都這麼辛苦了。”韋小寶極力掩飾着,喉嚨的痛楚,眼中,閃爍着點點光芒。
康熙莞爾一笑,心道:“這哪有皇上,讓大臣,幫忙批奏折的呢?”不過,聽韋小寶這樣說,知他,是心疼自己,微笑道:“你有這份心意,真是難得,那朕,就從翰林院,請幾位老師教你,從明日起,宮中,一切藏書之地,皆任你自由出入,如何?”
“多謝皇上!”
康熙示意韋小寶,自己,還有其它事情要做,讓他早些,回去休息,韋小寶走後,巴彥等十幾人,才自暗中步出。
“今天的事,你們都看到了?”
巴彥道:“奴才等,都看得清清楚楚,不知皇上,打算如何處置?”
疾書案前,少頃,康熙起了身來,将密旨交予巴彥,叮囑道:“如果朕猜得不錯,你們依旨行事,應該,會有所收獲。”
巴彥攜衆侍衛道:“奴才等,謹遵聖旨!”
他将密旨讀罷,又向康熙,請示了諸多瑣碎細節,呈上一封密報之後,才與衆人,輕步退去。
韋小寶,擅自逃離之後,他曾幾次派人,依那日他們,在上書房中所說,遠赴遼東錦州,調查神龍教餘孽,卻苦尋無果。宮内,經多隆,和康親王一番嚴厲整頓,總算,是已初見成效,也正得益于此,才能輕而易舉,将改了裝扮,潛回宮中的辛良擒獲。
可是,無論他命人,怎樣威逼利誘,用盡酷刑,卻也未能,從辛良口中,問出聖龍舵新壇所在。更料不到手下之人,立功心切,竟會失手,将他活活打死。
就此,那群斜轎餘孽,便如杳杳青煙,再難覓其蹤。可是,他卻從未有一刻,起過放棄之念,不僅,是為大清基業,百姓安居,更因,他曾答應過那個混蛋,要為他,将這些惡賊鏟除。
“韋小寶,看來這次,朕隻能一個人,對付他們了……” 他負手憑窗,遙遙,望向天際。
念起近日種種,心裡,隻覺一陣寒涼,不禁支起右臂,撫了撫那晚之後,他一直,穿在身上的軟甲。
此甲,比之那人的,雖弗如遠甚,卻也總好過自己,以血肉之軀,面對黑暗之中,那些時時刻刻,不想将他,置于死地的逆賊。
很多時候,他總是會想,是不是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大錯特錯,徒勞無功?才會讓那麼多的漢人,對他恨之入骨,才會讓他們,那樣前赴後繼,矢志不渝。因為,他始終無法相信,這般,有如熊熊烈火,決計,無可磨滅的仇恨,就僅僅,是緣出一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可每當,他想要認認真真,去聽一聽一位旁觀者,源自心底的話,才猛然發現,那個唯一,能令他敞開心扉,那個唯一,曾将自己的真心,賜予過他的人,早已不在……
縱使心海,依舊彌漫着茫然,他還是頓了頓眉,目光,又變得異常堅忍,笃定。
堯舜禹湯,四位大靈大聖,他深知,窮己一生,恐也望塵莫及。始皇嬴政,吞二周,亡諸侯,履至尊,制六合,北築長城,南征百越,威震宇内。武帝劉徹,拓西域遼疆,辟絲綢之路,納高麗,取嶺南,逐寇漠北。他不曾,起過與此二帝,那昊天罔極的顯赫勳業,比肩争雄之心,但求興國安邦,保土安民,上,無愧黃天厚土,列祖列宗,下,無愧治下百姓,衆生芸芸。個中是非功過,莫如,留與千載春秋,萬史星河……
飲了杯茶,暖了暖,已幾乎,被寒意凍僵的身軀,端坐燭畔,康熙,自手邊,取過一道折子,翻閱開來,來奏者,正是河道總督靳輔。
曾任安徽巡撫的他,對水利,頗有見解。京杭運河,本與淮河相交,而黃河南下,有礙漕運不說,更不利兩岸民生。五年前,靳輔受命,調任河道總督,剛一到任,就先後,遞上八道奏疏,将黃淮水患,歸作八題,主張将黃河分流,以削弱其,對淮水的沖擊。同時,建議運河,再行開鑿一段,使其不再,受黃淮所制,得以獨善其身,以此,保漕運暢通。
此折之中,靳輔,直言自己,正效仿前明潘季馴“束水攻沙”之法,治理兩岸水患。三河之中,黃河水勢最盛,與淮河相擊,易緻淮水倒灌,淹沒農田,因此,他将鞏固高家堰水壩,作為重中之重,如今,已見成績。
康熙,将奏折合攏,置于案前,長長,舒了口氣,面容之中,融上幾許憧憬,一抹期待。令他苦惱煩憂多年的水患,雖曆經數次失敗,坎坷,更曾在朝中,掀起軒然大波,如今,終于見了幾分成效,看起來,或許再過不久,真的是時候,下江南走上一趟,去見證這漕運亨通,三河相安的盛況了。
不過,在那之前,他一定,要跟那些潛在寒淵,不時興風作浪,妄圖卷起滔天巍瀾,傾覆天下的魑魅魍魉,做個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