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緣虛指點,又在林中,跋涉了一日,韋小寶,才總算出了山來,遊目四顧,忽大感驚奇,這四下景緻,街頭巷尾,無一,不似曾相識。疑惑之中,他快步行了一裡,終有所頓悟,原來此地,離他遇到項海的地方,并沒有多遠,離開空雲寺後,那水道,看似九拐八彎,而實際上,竟是往回走了。
“咱們可得快些,把事情辦好,别讓陳總舵主等急了。”
“急什麼?不是還沒出關嘛,天還沒黑,你就拽我出來了,要是讓人發現……再說,舵都改成門這麼久了,你還叫總舵主?”
“唉,我這不是習慣了嘛,就早出來一會兒而已,怕什麼?”
街上,一對青年漢子,與韋小寶擦肩而過,盡管兩人交談,已是低聲細語,韋小寶,也沒有聽全,但“陳總舵主”四個字,卻是真真,聽進了他的耳朵裡,令他心頭一震。
“師父?!”眼看二人,已經走遠,韋小寶,忙悄悄跟了上去,“他們剛才,說陳總舵主,難道師父?”想到這裡,不禁喜出望外,可稍一轉念,卻又似一盆冷水,從頭,澆了他一個透心涼。師父,是在通吃島,被鄭克塽害死的,當年,是他親手,将師父安葬,為師父,料理後事的……憶到當年,他永遠,無法忘卻的一刹,心中,還是一萬個,不願相信……
他回想起,在嵩山的那一場夢,有些恍惚了,“難道師父,真的被高人所救?還是說,有人在打着師父的旗号,繼續操縱着天地會?”不管真相幾何,此刻的他,心頭,都無比激動。他多麼希望自己,能跟師父,再見上一面,再不濟,也盼能順着這條線索,找到天地會,探出莊家衆人,自己妻兒,和十八哥的下落,可就在這一縱即逝的神遊之間,剛才的兩人,已不見了蹤影。
歎惱之際,韋小寶,望了望前方,不遠處的天陽客棧,走了進去,覺得還是先找個地方,祭祭自己的五髒廟比較好,“剛才那兩個家夥,行色匆匆,如果真是天地會的人,肯定還會再有行動,老子就找個視線好的地方,守樹待兔,以逸待勞。”
進了店,韋小寶,要了頂樓臨街的一間客房,并叮囑店家,沒有自己的吩咐,不要上來打擾,那小二,見他出手闊綽,言辭謙和,想必,是個大财神爺,滿口答應着,笑得嘴都合不攏了,“哎喲,這位爺,您可真是有眼光啊!您要的這間房,是我們這兒最好的,附近幾條街的景色,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天兒是漸漸涼了,可到了正午,陽光照進來,暖洋洋的,要是再來壺好酒,幾個小菜,天底下,再沒有比這更舒坦的啦!”小二哥,使勁兒拍着韋小寶的馬屁,将他引到客房之中,悄悄,附在耳邊說道:“這位爺,您把這邊兒窗戶,開一條縫,那對面翠紅樓的頭牌姑娘……”說着,壞壞地笑了起來。
韋小寶一臉得意,心想:“這還用你說嗎?”他被小二,說得有些心動,又給了他一錠銀子,說道:“好酒好菜,快去準備吧,賞錢嘛,少不了你的。”
“得嘞!這位爺,您稍等,馬上就來。”說罷屁颠兒屁颠兒,跑了出去。
夜,漸漸深了,痛痛快快,大吃一頓,酒足飯飽之後,韋小寶懶洋洋地,躲在窗戶後面,時而,看看街景,時而,朝那翠紅樓的方向,望上幾眼,隻覺心癢難搔,恨不得現在就沖過去,與那慧湘姑娘,良宵共枕。過得稍許,他輕輕,皺了皺眉,隻覺眼皮,越來越重,渾身發冷,手腳,都軟綿綿的,他強撐着身體,想出去透透氣,卻發現,自己已經,連站,都站不住了,剛挪到門邊,幾個大漢,便推門沖了進來,為首那人,身處最前,趁他不備,一招“露紫騰川”,狠狠,踢在他胸口之上。
“啊!”這一腳,可是運足了勁力,韋小寶,當時就吐了血,身子,重重撞在桌上,疼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他用盡自己,最後一點兒力氣,支開眼睛,透過,那已經模糊的視線,望着闖來的幾人,想要起身,可是,那股神秘的力量,還在無情地,吞噬着,他最後的意識,“你們……呃……”跟着眼前一黑,沒了知覺。
“小寶!”心口,驟然一緊,難耐的烈痛,又突然發作,他好像,看到那人,胸前,滲出了一大片血,手腳,都被緊緊鎖住,囚在地牢之中,被人沒日沒夜,掄起蘸滿鹽水的皮鞭抽打,再用燒紅的烙鐵,按在身上……
他忙将雙眼,閉了幾下,将那一幕幻景驅散,可目中,騰湧的清露,與心海的重重悸然,卻怎樣,都無法平息……過了許久,康熙,才凝攏心神,穩住呼吸的節律,“也不知,那小子的傷,現在怎麼樣了?”
“傳多隆見駕。”康熙步出殿外,對溫有方這樣說道。
“奴才參見皇上。”
“多隆,平身。這次,你做得非常好!回來以後,沒發生什麼事吧?”
多隆赧顔道:“為皇上盡忠,是奴才的本分,現在京城,非常平靜,不過奴才,實在有負皇上!兩個多月了,都沒找到雙兒姑娘的下落,還有,皇上曾經,差人到揚州,給韋大人一家,尋了塊風水寶地,讓他們入土為安,此事的善後工作……”
康熙對此,卻毫不在意,“既然找不到,那就不用找了,善後一事,不必行之過急,隻要辦妥即可,反而是京城這裡,你要牢牢盯住,絕不能,有任何松懈。”
“奴才遵旨!”說罷,多隆行禮退去。
康熙踱着步子,回到禦案跟前,細細翻看起,桌上的一封密奏,此中,書滿了對靳忠,辛良,以及宮内諸事的調查,字裡行間,所言不虛,細細讀來,卻又無一句,是在直陳事實,言辭上,更煞費苦心,極盡雕琢,婉轉之餘,還不時,提一提韋小寶,昔日的功績,但這字字句句,所記述的一切,卻如驚雷驟起,在他心頭,燃起燎原巨火,熾烈熊熊。
當年,韋小寶,在攻打神龍島時遇險,就在他日日夜夜,思念着他,為他憂懼懸心,派人,走過大江南北,遍尋神州大地的時候,這件事,就已隐隐,現出了端倪,尤其,是風際中,提到的總舵主密函,隻不過,他始終,不願相信,“是啊,若非如此,當年天地會的人,又怎會将他挾持,去往關外?可這樣的話,他又為什麼……為什麼,會做出‘韋氏寶藏’?”
望着這封,讓他如受淩遲的奏章,他身駭痛極,癱倒在龍椅上,墜入了最為黑暗,最為寒冷,最是絕望的深淵,盡管,殿中的燭火,是那樣明亮,那樣溫暖。盈盈燭彩,映在他臉上,竟是血的顔色,“哈,哈哈……”他哼了一聲,竟悲苦地,笑了出來,要不是他,以索額圖全家幾十口相要挾,恐怕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些……
現在,他隻覺得,自己真傻!真的!還一直一直,不願相信,還一直一直,怕又錯怪了他,甚至,還曾以為,是自己當年,派他到雲南,去偷換吳三桂的經書,才害他,受了連累。那個混蛋!他一定,在偷笑吧,果然,果然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韋小寶!!!”他一掌,将奏折,重重拍在桌上,在那焚天的業火,轟然迸發之時,他也堅定了,自己的決心,他一定,要親自問清,當年試炮之後,無意間,路過韋小寶,和雙兒門前的小兵,所聽到的一切,他一定,要親自提審辛良,還有那些,為那個混蛋!翻譯藏寶圖的滿洲師爺。
不知,是過了多久,韋小寶,才漸漸,從一片混沌之中,清醒過來,他覺得,頭好疼好疼,胸口,和後背,更是劇痛徹骨,手腳腕處,也倍感錐痛難當,“不知道這幫混蛋,給老子,下了什麼藥?”藥勁兒,還在慢慢,侵蝕着他的身體,他一點兒力氣,都沒有,連眼睛,都沒有辦法睜開,隻能乖乖地,躺在不知,是哪裡的十字木籠中,任人擺布。
“唉,我們可真是倒黴……”耳畔,輕輕飄過,細細交談之聲,聽來,有些模糊。韋小寶,念起自己,在客棧之中,被人暗算抓走,連對方,是什麼底細都不知道,現在,又動彈不得,隻好豎起耳朵,全神貫注,聽着外面的聲音。
“喂,小聲點!”鄭三睜圓了眼睛,提醒着身旁之人。
劉環對此,卻不以為意,站起回身,走了幾步,探頭,通過氣窗,望下幾眼,“切,這兒又沒别人,他中了‘龍魂散’,又被圖宇的‘六駿腿’踢中,能聽見就有鬼了,你看看你呀,跟大哥,還有靳忠他們一副德性,做起事來,前怕狼後怕虎的,一味求穩,要是早點兒把經書帶出來,能出這事嗎?!”
“你還有臉說?!還不去看看他怎麼樣了!”鄭三大怒,狠狠,錘了劉環一拳。無奈之下,劉環隻好開了鐵門,走入牢房之中,隔着木籠,蹲下身來,廢了老大的勁,才擠進手去,拍了拍籠中之人的臉頰,“喂!醒醒,醒醒!”見他一點兒反應也沒有,安心,站起了身,出門回道:“我說什麼來着?‘龍魂散’你又不是不知道,内力越強,就醒得越慢,他現在傷得,跟死了一樣,我看最少,也得昏個十天八天,不過,他胸前那一大片血,真瘆人啊。”
鄭三起身望了一眼,心下惕然,“大哥要我們把看住他,等出了關,再親自審問,他傷得這麼重,我們可不能讓他死了,不然……”
“哎呀你放心吧,我剛剛看過了,他活着呢,我們給他留口氣兒就行,還說呢,我們早就不怕‘豹胎易筋丸’了,你還跟驚弓之鳥似的,怎麼幹大事啊?!”看那鄭三,還是本性難移,劉環不禁,又啰嗦起來,拉他一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