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恐怕活不過今晚了，想到這裡，無限傷感，凄然，裹着凜凜寒意，在心間漫延，他吸了吸鼻子，雙目含淚，半躺在，這一片黑暗之中。這裡，是他們相識的地方，這裡，見證了他們之間，最最純真的情誼，最最美好的年華。環視一周，四處陳設，依似從前，一塵不染，身側不遠處，四方的小桌上，依舊擺着，幾碟糕點，華貴而考究的一方桌布，曼垂而下……

刹那間，回憶，似浪潮洶湧，眼中，滿是酸楚。十二年前的，那個傍晚，他，就藏在這張桌下，偷偷，看向外面。聲音漸漸弱去，他悄悄溜出，正欲逃走之時，一聲喝問，将他逮住，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眉目清秀，神情軒昂的少年，他從未見過，那樣澄澈的雙眸，那樣清俊的容顔，好感，自心底油然而生，兩人不打不相識，于此，結下了一生，也解不開的情緣……

“小玄子，我……我隻能陪你，護你……到這裡了……對不起！我們來世……再做好兄弟……”彌留之際，韋小寶哽咽着，喃喃說道，他知道，自己，是見不到小玄子，最後一面了，能在他們相識的地方，靜靜死去，也算是，一種安慰。

倏然間，一個人影，從遠處遊出，回身揮了揮手，向他走來，借着，這一點朦胧的月光，韋小寶，還是能依稀認出，眼前，這再熟悉不過的身影，長身玉立，清癯俊秀，劍眉入鬓，雍容端嚴……

“小玄子？！”韋小寶一時錯愕，神情木然，“小玄子，怎麼會在這裡？難道，是幻覺？”畢竟，這件蒼青色的綢袍，他已不知多久，沒見他穿過？

“不！”他當即，否定了自己的猜測，“要是幻覺，怎會這樣真實？難道，小玄子，被人害死了？他的鬼魂，來找我了？”思緒至此，心中之喜，又瞬間，轉為大悲，見對方，也不說話，他強咽了咽喉頭之塞，壯着膽子，問道：“你……是鬼麼？”

來者不答，卻在韋小寶身旁，坐了下來，柔聲道：“你平時，不是最怕鬼了麼？我要是鬼，你還敢躺在這兒？”

“那怕什麼？小玄子，就算成了鬼，也不會害我的。”韋小寶，聽了康熙所言，才稍加安心，關切道：“小玄子，你沒事吧？”聲音，已虛弱非常。

神色，難以捉摸，康熙，見他脈象大亂，自手中，取過丹藥，喂他服下，“朕沒事，你傷着沒有？”

“小玄子，今晚，有好多刺客……想要行刺你，我，我實在是……你……你怪我嗎？”韋小寶，可憐兮兮地望着，淚眼欲泣，隻盼着康熙，不要龍顔大怒。

得知小寶今夜，被人脅持，他每分每刻，都忡憂難安，眼下，見他機智逃脫，周身，更無半點傷痕，心想這小子，也不會讓自己吃虧，又剛剛，已服了“天峰玉華丹”，一顆懸着的心，總算稍稍放下。

聽他所言，知今晚之事，他果真深涉其中，康熙沉下眉目，咬了咬牙，思尋良久，才回道：“今晚的事，朕已經，知道了一些，也在想，這件事，該如何善後，好在，還沒有傳揚出去，朕，可以不怪你。”

“真的？！”韋小寶如蒙大赦，瞬間感動至深。

“嗯。”康熙點了點頭，“小桂子，你還記不記得，十一年前的今天？”心中，往事浮現，目光，閃動着款款深情。

韋小寶，稍稍皺起了眉，他完全想不起來，小玄子，說的是什麼事？含糊道：“十一年前……”

他吸了口氣，身體，不住地打顫，今天夜裡，是格外的涼，除去寶衣，僅剩一件薄薄内衫的他，被凍得瑟瑟發抖，牙關相擊。

康熙，将雙手，扣在胸前，解下自己，所披的長衣，為他蓋在身上，右手，扶過他的肩膀，一把，将他摟在懷裡。

“那天，太後遇刺，朕和你，一起，去給太後請安，之後，回到乾清宮側殿，朕看你，忙了一整晚，就找來一盒桂花糕，分給你吃，也是在那一天，你跟朕說，其實，你不是太監，還告訴朕，父王在五台山，還有母後，被害的消息，難道，你不記得？”康熙輕聲，講述着曾經的往事，語氣中，卻有幾許失落。

這些事，韋小寶，當然從來，都沒有忘記，隻是，他沒想到，那已是十一年前，“我要是說，自己真的，一時想不起來，小玄子，得多傷心啊。”他心裡這樣想着，轉而說道：“嗯，我記得，隻是……事關重大，牽連，實在太多了……皇上不提，我哪兒敢亂說呀？我還以為，小玄子，早就忘記了呢。”

“你為朕做過的事，朕都記得。對了，朕派人，給你的四樣東西，你收到了麼？”

“我……我收到了，寶衣，我穿着呢，謝謝小玄子！”韋小寶這才明白，那隻錦盒，是何用意？

知他，收到了自己所還之物，如今脈象，也平和了許多，想他先前，定是受了巨大驚吓，絕非傷重，心下，更添安然，“跟朕還這麼客氣啊，小桂子，你要困了，就睡一會兒吧，醒來，就會沒事了。”

韋小寶努力，将倦意驅散，委屈地，搖了搖頭，“我，我好怕！”

“怕什麼？”

“我怕我，閉上眼睛，就，再也見不到你了……”語氣誠懇，毅然，令人動容。

“說什麼胡話？！”康熙猛地，抓起他肩上的衣料，輕喝道：“小桂子，你是不是又想跑啊？”

“不是，不是！”韋小寶連聲否認，淚水直灑下來了，“我怕我，馬上，就要被無常鬼抓去了。”他聽人說，人死之前，會有回光返照的一刻，剛才，還稍微一動，就疼得更甚斷筋折骨的他，現在，卻覺痛苦，減輕了許多，腿腳的知覺，也恢複了一些，可是，這一切，卻更加，令他感到恐懼，他怕自己，馬上，就要和小玄子，陰陽相隔了。

“你真的，舍得留下朕一個人？”眼中，悲痛交織，無法言喻。

“我……我舍不得啊，可是，我怕自己，活不過今晚了。”韋小寶語出急切，生死離别之情，盡在這一字，一句之間。

康熙，又摸了摸他的脈象，安慰道：“不會的，朕已經，給你服了你手中的‘天峰玉華丹’，待會兒，等宮中安定，朕再給你傳太醫，舍不得，就好好活着，别把‘死’挂在嘴邊，朕不想你有事。”見韋小寶，吓得臉色慘白，康熙心中，也甚是難過，又将他，摟得緊了些，溫言道：“小桂子，别怕，别怕……有朕，在你身邊呢，不會讓什麼，把你帶走的。”

言至此處，康熙，卻忽然愣住了，如果上天，真的，要把小桂子，從這世上，從他身邊奪走，他又能怎樣？縱高貴無匹，權傾天下，可到頭來，卻連一個親人，也沒辦法留住，母後，父王，皇後……難道現在，輪到小桂子了麼？難道，這真的，是他的宿命？不論他怎樣努力，怎樣抗拒，也無法逃離？

将心緒，從這一陣胡思亂想中抽回，他再次，給韋小寶搭了搭脈，心中了然，“天峰玉華丹”，果然神妙，可再好再靈，卻也萬及不上眼前之人，源自心底的求生意志，來得重要，“你答應過朕，我們一起，剿滅神龍教，之後，朕再陪你，到江南，一起，去看看你的家鄉，對不對？你不會，又打算食言吧？風霜雨雪，生生死死，我們一起，經曆過那麼多艱險，難道，朕對你的心意，你不明白？”溫言之中，卻又帶着，一點凄楚。

“小玄子，你對我的好，我都記得，有你，這份情義，就算我……這一輩子，也值得！”此刻的他，無論喜怒哀樂，悲歡憂愁，竟已全然，邈邈無蹤，隻餘下一片，一片感動的海洋。雖然，已經沒有力氣，韋小寶，還是盡力搖了搖頭，“不會，不會！我想一直，陪在小玄子身邊，天涯海角，再不分開！”此時此際，他比任何時候，都要開心，滿足，他知道，小玄子，心裡，還很惦記着，關心着他。

康熙，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慰地笑了。

月色瑩瑩，靜靜，灑落身旁，隐隐，竟有寶光流動，他緊緊，靠在康熙懷中，感受着，他身上的溫度，仿佛整個世間，都洋溢着縷縷暖流。鼻尖，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龍涎香，不由神魂俱醉，蕩漾之間，心中的冰雪，亦随之消融，彙成，一泓春泉。小玄子，是皇帝，為此，他驚訝過，愁惱過，也迷茫過，但這一刻，他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他不後悔，從來沒有！小玄子，是他的最好的兄弟！永遠……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