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商周轉,歲月依舊,又是一年暮春時節,宮裡,已是繁花似錦,鳥語嘤嘤。夕陽西下,餘晖正濃,與之相伴的,隻有不時,響于耳畔的,幾聲蟲鳴。
上書房内,康熙,依然端坐案前,手不釋卷,細細品讀着。
過得一炷香時許,他将手中的古籍,放于一旁,擡起頭,眺向殿外。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視線之内,林立在碧瓦紅牆之間,那一座座氣派雄偉,雍容古逸的長宮小殿,于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麼?
溫有方,溫有道兩兄弟拱手道:“皇上,就讓奴才,伺候皇上回去歇息吧。”
“不必了,你們退下吧。”
“可是皇上……”
“朕說過,不必了。”
兩人,見皇帝臉上,浮現出一種,難以捉摸的神色,頓時,有些疑惑,生畏,不敢再上前進言,隻好作揖告退。
不多久,康熙一身便裝,來到了禦花園東側,不遠處的練功房,輕輕,推開了殿門。殿内,用做習武摔跤的假人,沙袋,地毯,桌椅,與多年前,依别無二緻。隻是,如今的他,已再不是曾經,那個活潑,而又純真的少年,雖仍是儀态端嚴,風采如舊,可眼中的英氣,卻已不見,取而代之的,竟是無盡的傷懷,與酸楚。環視四下,物是人非,萬千感慨,不禁湧上,“小桂子,十二年前的今天,你和小玄子,就是在這裡相識的,你可記得?”話音未落,從前的一幕幕,竟已驟然,浮現眼前。
“你是什麼人?”
“哎,跟你一樣進來偷東西吃的同道中人喽。唉,你看看你呀,偷東西吃用點腦子就不會露出馬腳了嘛,弄得亂七八糟的,偷東西吃呢,應該再擺好一點,不就神不知鬼不覺啦,别說做兄弟的沒教過你啊,下次學聰明一點!”
“诶?你常進來偷東西吃啊?你個奴才。”
“诶,彼此彼此。”
“什麼意思?”
“你别這兒張嘴奴才閉嘴奴才啊!大家平起平坐,明不明白?”
“站住!大膽奴才,你竟敢……”
“呐呐呐呐呐,再不放手别怪我心狠手辣呀,哇,那條龍很漂亮啊,警告過你啦,我會對你心狠手辣的。嘿,你東西掉了,嘿……”
“還想來,哈,原來你不會摔跤的。”
“誰說的,你爺爺我什麼都會!”
“服不服?”
“不服!”
“服不服?”
“不服!”
“……”
“你輸,犯規!”
“不打了。”
“好,那是你認輸哦。”
“認什麼輸啊?!我歇會兒,吃點東西,我吃飽了再跟你打。”
“哇,你還挺放肆的!”
“大家旗鼓當當啦。”
“旗鼓相當是吧。”
“随便啦,當當,相當都是當啦,呐,給你一個,你慢慢吃吧,自家兄弟,少不了你的。”
“啊,你這個人真好玩,叫什麼名字?”
“我是猴子呀好玩?告訴你,我叫小桂子,你呢?”
“朕……皇上通常都叫我小玄子,對了,你跟哪個公公辦事?”
“是尚膳監的海公公。”
“海公公。”
“喂,我們也算不打不相識吧?”
那一招一式,一颦一笑,一言一語,仿佛一切,就發生在昨天。
望了望手中,那隻金光璀璨的西洋表,如今,它早已停下,因為,他想要記住,想要永遠記住那一刻,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小桂子的時候……
輕輕,展開手中的畫卷,畫中所繪的青年,臉型修長,勾眉粗重,大小适中的雙眼,竟仿佛,有靈光跳動,目輪微顯,顴骨稍高,鼻梁較為圓潤,略是豐腴的嘴唇,自然垂下。眉宇之間,自是難遮市井之氣,卻又偏偏,透出幾縷華貴,算不得俊朗,但給人留下的感覺,卻是那樣獨特,更緊緊,牽動着他的心。
這是他,請湯若望,繪制的一幅炭筆素描。他素來知曉,與國畫的寓情于景,清逸灑脫不同,西洋的繪畫,是光,與影的藝術,講求将世間萬物,人情百态,描摹于,诠釋在,這一方一寸之間,活靈活現,形神畢肖,逼真得,好像不知何時,便會悄悄,躍出紙來。湯若望,隻道這些畫稿,定會對皇上派去各省,各地的密探,找到畫中之人,大有幫助,卻不知,原來皇上,暗自留下了其中一幅,常伴左右。
康熙,像當年一般,輕輕,坐于毯上,望着畫中的人,輕聲說起了話,仿佛那人,就在他身前,“我們一起摔跤,一起談心,擒拿鳌拜,保護父王,解救太後,鏟除斜轎,締交羅刹,平定三藩,九年來,你屢建奇勳,更在緊要關頭,幾次,救過朕的性命,這些,朕都記得!關外一别,如今,又是三年,當日,聞訊你,被埋于洞中,朕幾天幾夜,都沒合眼,命人沒日沒夜地挖掘洞口,誓要救你出來,卻沒尋到你,半點蹤迹,猜到你逃出生天,朕又微服到揚州,卻依然,又是無功而返……小桂子,你,還在怨朕呐。朕心裡明白,這一次,是朕錯怪了你,我們,曾立下誓言,要有情有義,有始有終,可是,三年了,你竟然,連一個口信,都沒托人,給朕捎來,你知不知道,小玄子很擔心你?你究竟,身在何方?你真的,這麼絕情……”
“皇上,巴彥求見。”
康熙心中一驚,暗道:“想不到巴彥,竟回來得如此之快。”忙頓了頓,收好一切,待起了身來,才道:“傳!”
隻見一人,輕步入了殿内,在康熙面前跪下,“奴才巴彥叩見皇上,請恕奴才驚駕之罪!”
“不必拘禮,巴彥,你怎麼知道到這裡來找朕?”
巴彥起了身來,回道:“奴才方才,去上書房面聖,溫有道告訴奴才,皇上不久前,離開了上書房,卻不準太監,宮女,侍衛随行,奴才猜想,皇上定是來到了這裡,便前來一探,皇上是不是,又想起韋爵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