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看守所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宋珠影就站在警局門口等着他,宋伊恩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
他真害怕媽媽會因此再也不讓他去外面過夜。
他不會因此錯過大學期間的所有同學派對吧?
誰知宋珠影什麼也沒說,隻是心疼地拍拍宋伊恩的後背,還破天荒地叫了輛出租車回家。
“我們不坐公車或者地鐵嗎?”宋伊恩弱聲問。
“嗯,不坐。”宋珠影手插着羽絨服衣兜,幹練的短發被風吹起,呼吸在空氣中形成白霧團。
“……對、對不起。”宋伊恩嗫嚅道,“我以後不會再……打人。”
宋珠影用餘光瞄他一眼,臉色并不好看,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了一句“嗯”。
一路車程安靜得讓宋伊恩心慌,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媽媽,唯恐狂風暴雨正在家裡等着他。
“我……我不會留案底吧?”宋伊恩偷看着宋珠影,“媽媽?”
“應該不會。”
“應該?”
“我也不知道,可能那邊提出和解了,本來要我們賠三萬英鎊。”宋珠影皺眉道。
“三萬英鎊?!”宋伊恩忍不住驚呼,意識到司機透過車前視鏡投來目光後,才捂住嘴巴小聲切換英語說:“抱歉,先生。”
“否則你就會被拘留。”宋珠影揉揉太陽穴,“以後不要這麼沖動,聽懂了嗎?”
“……聽懂了。”宋伊恩低下頭。
這天晚上回家,宋伊恩做了個噩夢。
他夢見自己被關在那個警室的玻璃隔間很久,直到他饑腸辘辘,吃了女警給他的餅幹和礦泉水。那張光坐着都屁股疼的長闆凳,宋伊恩躺在上面睡睡醒醒了好幾回,隻有要求上廁所時才能出來走幾步。
那個秃發警官的确是個隐形的種族歧視者,他并沒有一改笑臉面對宋伊恩,而是越來越刻薄,甚至輕蔑地問他:你們為什麼不呆在自己的國家?為什麼要來英國?還毆打我們的公民。
宋伊恩打小在倫敦生活多年,從未遇見過這樣赤裸裸的歧視,可惜他已經不敢發洩自己的憤怒。
上一次他這麼做,使他進了局子。這會兒他已經身處警局,更加不敢輕舉妄動。
于是宋伊恩低下頭,什麼也沒說。
隻有那個給他拿餅幹的女警替他委婉地回擊,而秃頭警察似乎擁有更高的官職,三言兩語就讓女警不再多言。
夢裡發生的一切都太真實了。
宋伊恩出看守所時已是第二天正午,倫敦難得放晴,可宋伊恩看見的卻是一片灰黑。
媽媽為了免去宋伊恩的拘留處罰,真的賠了克萊頓夫婦三萬英鎊。
這筆巨款幾乎掏空了宋珠影的家底,她在回程的路上怒不可遏地訓斥宋伊恩。
宋伊恩一邊在公車上掉眼淚,一邊委屈地反駁說是威廉摸他在先。
誰知宋珠影更加生氣,反問脫口而出:為什麼這麼多人他不摸,就摸你?
宋伊恩愣了幾秒,擡頭難以置信地看向媽媽。
而宋珠影眼眸顫動,欲言又止地别過頭,隻留下一句:好好反省。
宋伊恩帶着一身冷汗驚醒,氣喘籲籲地望着漆黑的天花闆,許久之後才平穩呼吸。
全身的力氣仿佛被抽幹,他撐着床坐起來,從床邊拎起喝了一半的礦泉水。
床頭的數碼鬧鐘跳動數字——4:30A.M.
隻是夢。隻是夢。沒關系。
宋伊恩虛弱地倒回床上,在被窩裡蜷縮成一團。
數碼時鐘又跳動一下——4:44A.M.
宋伊恩在溫暖和香氣中窩了個舒服的姿勢,有一雙大手在順撫他的後背,柔軟的親吻隔着發絲落在額頭時,他猛地睜開眼,揚起臉——
是他。
“哥哥……”宋伊恩撇着嘴角,淚水在眼眶打轉,他勾住那個男人的脖子,埋在他胸口蹭掉淚水,“哥哥,好想你。”
哥哥?
宋伊恩在心中疑惑。
他第一次在夢裡聽清自己是如何稱呼那個男人的。
這具身體裡像是住了兩縷靈魂。
夢裡的宋伊恩操控着一切行為舉止,而真正的他占據一個很小的位置,隻能被動地看一切發生,唯有大腦和眼睛可以轉動。
那個男人還是如往常一樣溫柔,用低沉好聽的嗓音叫他寶貝,吻他的頭發、臉頰、嘴唇。
他說:“沒關系,不是什麼大事。”
像是在安慰宋伊恩意外進局子的那件事。
宋伊恩怔愣地看着他,熱淚大顆大顆地順着臉頰滾落。
這是他的淚水。盡管四肢動彈不得,可是他在夢裡流下了屬于自己的眼淚。
這是第一次。
那個男人輕柔地拂去宋伊恩的淚水,他們第一次在夢裡産生了真正的觸碰。
宋伊恩的心弦在波動。
“你做得很好。伊恩。”他說。
宋伊恩不受控地破涕為笑,可他并不想笑,是那個夢裡的宋伊恩笑了。
接下來,夢裡的宋伊恩代替他向那個男人撒嬌、吻他的臉頰、甜甜地叫他哥哥。
宋伊恩隻能看着一切發生,在心裡問他:真的嗎?我真的做得很好嗎?
那個男人卻聽不見。
宋伊恩明知他聽不見,還是忍不住在心裡一遍一遍地問:真的嗎?我真的沒有做錯嗎?
讓我說一句話好不好?
求求你,讓我說一句話好不好?
就一句話。就三秒鐘。求求你。
宋伊恩在心裡乞求自己。
他已經任憑夢裡的宋伊恩擺布他多年,第一次心生出抓狂,心生出沖破夢境的渴望。
他想觸碰那個男人,就像那個男人摸到屬于他的淚水那樣。
可惜眼前的景象正在瓦解,溫柔鄉在涼卻,宋伊恩聽見窗外隐約的汽車鳴笛聲音。
夢破了。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房間。
宋伊恩已經蘇醒,卻遲遲不睜開眼睛,淚水從緊閉的雙眼中橫流下來。良久,他忍不住攥緊被褥,從緊咬牙關的嗚咽,漸漸轉為難以呼吸的嚎哭。
今天的倫敦,真的是個難得的豔陽天。
俞景坤從島台的銀色咖啡機上取下一杯油脂濃郁的濃縮咖啡,望着太陽透過高層的落地玻璃窗照進客廳,因為刺眼而微微眯起眼睛。
今天的夢有點不一樣。
俞景坤輕輕摩挲着自己的手指,指腹似乎還留有夢裡溫暖的濕意。
……居然可以在夢裡自由行動了。俞景坤在心裡喃喃。
所以,他的推測沒有錯,宋伊恩本不該在倫敦和他相遇,更不可能被無罪釋放。而丘吉爾接受了他的賄賂,撈出了宋伊恩。這意味着他成功扭轉了宋伊恩的命運軌迹。
于是對應到夢中,俞景坤也擁有了自由行動的權力。
第一次。
他成功了。
盡管俞景坤改寫的并非自己的命運,但這些夢境和預言終于出現了破綻——它們是可以被改變的。
命運不是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