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尋歡聽到了腳步聲。

正如泡泡所說，很多人的腳步聲。

但是和此前不一樣的是，這些人似乎和方才投擲梅花镖的人并不是同一個，當然，最後用梅花镖刺進諸葛神醫身體裡的，是他的藥童。

那小童被豹子狠狠抓了一爪，正趴在地上痛苦的呻吟着。

李尋歡來到他身邊，連點三下封了他的穴道，讓他的傷口不會繼續流血，然後道：“是誰讓你殺死諸葛神醫的？”

“是你。”那小童因為疼痛，講話氣若遊絲，結結巴巴，卻依然再次道：“是你。”

泡泡的聽覺很敏銳。

或許因為她是大自然最偏愛的物種，所以她有最優雅的身姿，最漂亮的花紋，最快的速度，最敏銳的嗅覺，和最傑出的聽力。

即使她現在身在房梁之上，那倒在地上的藥童的話，依然清清楚楚的落在了她耳朵裡。

泡泡冷冷道：“說實話！否則我……否則你還會再受傷的！”

她不喜歡玩弄獵物。

通常當她想要殺死一個動物，她便會殺死一個動物。

但是她現在卻不得不來威脅這個藥童，因為對方有她想要知道的訊息。

這種感覺并不會讓人很愉悅。

泡泡不喜歡。

可是她卻不得不這樣做。

她忽而有些明白了李尋歡眉眼之中的那些似有若無的無奈，或許一個人活在江湖之中，就必須要去做自己不想要做的事情。

泡泡咬了咬嘴唇。

她不喜歡留在這裡了，即使這裡沒有獅子和野狗。

那藥童依然看着李尋歡，再次道：“是你。”

李尋歡微微皺眉。

他沒有再說什麼，因為他已經什麼都不需要說。

那小童已經死了。

藥童早在剛被泡泡一爪擊倒在地上時，就咬破了齒間的毒藥，這是一種緻命的劇毒，一旦服入，頃刻之間就會緻人死地。是因為李尋歡此前為了幫他止血，封了他的穴位，阻礙了毒藥的下行，才會延緩毒藥的發作時間。

但是他依然死掉了。

死在了李尋歡面前。

甚至于到死，都沒有說出真正的梅花盜的名字。

“龍莊主說梅花盜就在這裡面！我們快進去抓住梅花盜！”

“誰能抓住梅花盜，林仙兒就會嫁給誰！”

外面一片熙熙攘攘，頃刻之間，有十餘個人一擁而入，李尋歡認出，這些人就是此前受到龍嘯雲邀請，在興雲莊做客之人。

他手上仍有飛刀。

不過兩把。

那些人看到李尋歡時俱是一愣，一時之間，竟然沒有人敢上前，不知是恐懼李尋歡手中的飛刀，還是不相信名滿天下的小李探花，會是那惡貫滿盈的梅花盜。

李尋歡緩緩站起身。

“是你殺了那孩子！”為首的一個人大聲道：“你是梅花盜！”

李尋歡卻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隻是道：“是誰讓你們來這裡的？”

“是你的拜把兄弟，龍嘯雲龍莊主！”那人道：“龍莊主待你如親生兄弟一般，你卻暗算他的獨子，還将唯一能治龍少莊主的神醫殺人滅口！”

“這些話，都是大哥……”李尋歡話音戛然而止，默然幾秒，繼續道：“都是龍莊主告訴你們的嗎？”

“李尋歡！鐵證如山！你還敢狡辯？”另一個站在桌邊的人大喊道。

李尋歡向他看去。

方才那窗外有人用梅花镖試圖傷害諸葛神醫，他手中一時沒有飛刀，不得不飛身上前救下神醫，在這之前他的手中正拿着那封信，故而他那時急于救人，便随手将那封信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這信上蓋的可是官印！”那站在桌邊的人大聲道：“官印還能有假？”

李尋歡淡淡一笑，道：“官印自不會是假的。”

那人道：“這麼說，你承認你是梅花盜了？”

李尋歡依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隻是道：“你們說是龍莊主要你們來這裡，龍莊主在哪裡？我要見他。”

為首的趙正義冷笑道：“收拾你這樣臭名昭著的僞君子，還不需要龍大爺出手！”

李尋歡冷笑道：“這麼說，閣下要代勞了？”

趙正義緊緊的握着劍。

李尋歡道：“既然如此，你們還在等什麼？”

泡泡貓着身子觀察着下方的情形，她已然看出來，這些人害怕李尋歡，又或者說，他們害怕李尋歡手中的飛刀。

這讓泡泡放下心來。

她隻在意李尋歡，隻要李尋歡沒有危險，她便什麼都不需要擔心。

圍着李尋歡的那些人互相對視一眼，每一個人都想沖上去，卻誰也不想第一個沖上去。

李尋歡索性坐了下來。

他坐在椅子上，修長的雙腿自然的舒展着，一手随意的撐着桌子，另一手則夾着兩把飛刀，淡淡道：“你們要抓我，我會在這裡，我不會走的，你們随時可以動手。但是我留在這裡，不是為了要等你們動手，隻因為我要見龍嘯雲。”

那些人一言不發，隻是緊緊的握着各自的武器，目不轉睛的瞪着李尋歡。

李尋歡冷冷道：“聽不懂嗎？去找龍嘯雲，告訴他，我要見他！”

他的目光淡淡的掃過那一圈人，道：“還是說，你們一定要我的飛刀，親自對你們說？”

李尋歡飛刀在手，誰人會不心生畏懼？

這可是傳聞之中，例不虛發的小李飛刀！

甚至于，哪怕李尋歡已經退出江湖十餘年，小李飛刀的聲名依然流傳于江湖之中，每一天。

就連江湖百曉生編纂的兵器譜上，也依然将小李飛刀，位列當世第三。

至于此時此刻他面前的這些人，或許他們之中有人榜上有名，但又有誰敢說自己能比得過小李飛刀呢？

很快，站在最外圈的兩個人道：“我們去找龍莊主。“

說完之後，他們二人便轉身往外跑去。

其他人依然站在原地。

李尋歡在人群中央。

他的表情如此孤獨，如此痛苦。

泡泡見過很多次，李尋歡孤獨和痛苦的樣子。

她從未見過任何一個人，會如同李尋歡這般孤獨和痛苦，他眼睛裡的那份孤寂，似乎早已經和他合為一體，融合進了他的氣質裡，他的靈魂裡。

可是他此時此刻的痛苦，卻是那般深邃。

她曾經見過一次這樣的痛苦，僅此一次。

在興雲莊裡，在受傷的龍小雲身邊，當林詩音指責李尋歡隻會給她帶來不幸，當林詩音要趕走李尋歡，告訴他她這輩子都不想要再見到他時，泡泡曾經見過這樣的痛苦。

那一次是因為林詩音。

這一次呢？這一次是因為誰呢？

無論是誰，一定不是此時此刻站在他面前的這些人。

莫說這不過是十餘個武林中人，縱然千人，萬人誣陷他是梅花盜，他都不會露出這樣的孤獨和痛苦。

他是因為誰呢？

那雙藍綠色的瞳眸并沒有在李尋歡身上停留太久，因為泡泡的注意力更多的是要放在這些意圖傷害李尋歡的人身上。

她要保護李尋歡。

小豹子并沒有收回指甲，她随時保持着戰鬥的姿态，安靜的站在房梁之上。

她最擅長的，就是從樹上飛撲而下去捕獵。

這是媽媽教給她的捕獵技巧。

她曾經用這樣的技巧成功捕獲過很多美味的羚羊。

她此前咬龍小雲，也是用的這個姿态。

此時此刻，雖然她身在房梁之上，而顯然房梁的高度并比不上她平時捕獵的樹木那麼高，但是對于一隻力量和敏銳度都遠超人類的頂級捕食者而言，想要殺死站在下面的人類，似乎是輕而易舉的一件事。

任何人膽敢傷害李尋歡，她不介意給他們緻命一擊。

小豹子安靜的觀察着這些敵人。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隻聽外面傳來一句大喊：“龍莊主來了！”

李尋歡神情微動。

龍嘯雲從外面緩步走來。

他的表情是如此的痛心和急切，可在他那滿身華服的映照下，卻并不會讓人動容，反倒平添了幾分虛僞。

“賢弟……”龍嘯雲快步走進，看到地上的諸葛神醫何那藥童的屍體時，他臉上悲怆的神情更甚，他擡起頭，看着李尋歡，不敢置信道：“怎麼會是你……”

李尋歡身形微微顫了顫。

他的神色浮現出一絲傷痛。

如果說，在這之前，哪怕種種證據擺在他眼前，他依然希望這隻不過是他的推測。那麼此時此刻，這份推測，顯然已經成為了事實。

唯一一個接觸過他的衣袖，有機會偷走他兩袖間飛刀的人，是龍嘯雲。

親手将這封陷害他是梅花盜，還蓋上了隻屬于李尋歡的官印的信件交給李尋歡的人，是龍嘯雲。

騙李尋歡來找神醫，又設計讓神醫死在他面前的人，是龍嘯雲。

甚至于這個棋局比他以為的布的還早，若不是要陷害他為梅花盜，龍嘯雲又為何要将那梅花镖交給他呢？

他随身攜帶着梅花盜的東西。

有中梅花镖的人死在他面前。

他的認罪書上，蓋着隻屬于李尋歡的官印。

他的身上，隻有兩把飛刀。

李尋歡雖然并沒有自诩過自己是一個敏銳的人，但他絕不是一個笨蛋，甚至于，他比這天下間幾乎所有的人都要聰明。

可是一個這般聰明的人，卻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人算計而不自知。

因為他從來沒有想過，對他有救命之恩，八拜之交的大哥，會陷害他。

他會警惕任何人，但他從未警惕過龍嘯雲。

甚至于就在方才，就在他等在這裡，等着龍嘯雲來到這裡之時，他依然在想，或許這一切隻是他的猜測，或許龍嘯雲會給他别的回答。

可是龍嘯雲那句“賢弟，怎麼會是你？”無聲的粉碎了他最後的幻想。

李尋歡苦笑道：“大哥，連你也說，我是梅花盜嗎？”

龍嘯雲凝視着他。

他與李尋歡很久沒見面了，但是他始終記得李尋歡的眼睛。

這是一雙漆黑，正直，溫和，悲憫的眼睛。

他從未在第二個人身上，見到過這樣的一雙眼睛。

這樣的眼睛，實在太過于溫柔了。

若不是有一雙這樣溫柔的眼睛，他又怎麼會甘願刺傷自己，也想要成全自己的朋友。

龍嘯雲冷笑。

他根本不需要李尋歡的溫柔。

他輕聲道：“我真的沒想到，原來梅花盜，竟然就是你自己。”

“你恨我，怨我，覺得我搶走了你的東西。”龍嘯雲道：“怎麼都好，可你為什麼，要傷害小雲？小雲是無辜的。”

李尋歡默然。

泡泡幾乎想要跳下來咬死龍嘯雲。

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這麼做，所以她隻是繼續待在房梁上，安靜的觀察着。

“為什麼，梅花盜竟然是你……”龍嘯雲痛心道。

李尋歡苦笑。

他看着龍嘯雲，輕輕的後退半步，無聲的拉開了和龍嘯雲之間的距離。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他的目光緩緩的掃過周圍的所有人，最後又落在了龍嘯雲臉上。

“你們說的不錯。”李尋歡淡淡道：“我就是梅花盜。”

他話音剛落，在場所有的人面上都是一喜，立刻道：“李尋歡都承認了！我們還等什麼？快拿下他！”

就在這些人一擁而上的瞬間，泡泡一躍而下。

她正好落在了李尋歡面前，當然李尋歡認不出她，至少泡泡是這樣認為的。

因為她現在并不是人類的形态。

而是一隻花豹。

一隻真正的成年花豹。

她一躍而下，落在李尋歡面前，那雙藍綠色的眼睛冷冷的掃過衆人，微微弓起身子，做好攻擊前的準備，發出一聲示威的低吼。

虎嘯龍吟。

作為戰鬥力僅次于老虎和獅子的花豹，此時此刻又身處一個三面都是牆壁的半密閉空間之中，泡泡的低吼聲，可謂震懾力十足。

她是天生的頂級掠食者。

那些人本能的往後退了幾步，誰都不敢再次上前。

他們恐懼的瞪着人群中央那一人一豹。

人的手中有例不虛發的飛刀。

豹有能夠瞬間将人撕成碎片的利爪，和能夠瞬間刺穿人咽喉的尖牙。

他們就那樣站在那裡。

一人一豹。

這畫面明明應該奇詭，可此時此刻，他們站在一起，卻隻有和諧。

似乎，他們生來就應該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