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外,金烏西墜,殘陽似血,映着身影,斜斜的打在地面上。
鳌拜恭敬的候在那裡,等待康熙傳喚,在他身後站着一個手拿食盒的小太監。
少時,顧問行從殿内走出來,對着鳌拜含笑道:“鳌大人久等了,煩請大人這邊兒請。”
“嗯。”
鳌拜接過小太監手裡的食盒,跟着顧問行進了乾清宮。
乾清宮内,康熙正端坐在龍案前習字,習的是道家經典《靜心經》。
老君曰:上士無争,下士好争;上德不德,下德執德;執著之者,不明道德。
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1
他要忍。
在沒辦法将權利完全掌控在自己手裡之前,他必須要忍。
大殿之内靜悄悄的,唯有徐徐而來的清風,吹動書頁,沙沙作響。
康熙斂去眼裡陰郁,擡起頭,面上先是一驚,“鳌大人什麼時候過來的?快快請起。”他走到鳌拜身邊,虛做攙扶姿勢,“朕方才習字入了神,正奇怪着鳌大人為何遲遲不來,沒想到……”他頓了頓,然後笑着轉開話頭,“希望鳌大人莫要怨怪。”
鳌拜躬身作揖,“皇上這般說,真真是折煞奴才了。”低頭時,鳌拜唇邊勾起一抹嘲弄。
到底是少年天子,經曆的太少,藏不住事兒,壓不住脾氣。
不過這樣也好,喜形于色,會用些幼稚手段發脾氣的人,總歸比那些心有城府的人好掌控。
倒是省了自己不少心力。
鳌拜收回思緒,呈上帶來的食盒,對康熙說:“奴才知道皇上愛食遼東地區,一種名叫山梅子的紅果。因而特地命人從遼東帶了些給皇上。”
山梅子确實是康熙鐘愛之果。
此果肉厚汁液多,酸甜适中,味道獨特,很是得他的心。所以遼東地區的官員,每年都會在山梅子成熟之際,進獻許多的山梅子給康熙。
隻是果子保存不易,從遼東到京都路途遙遠,盒裡的果子竟依舊殷紅透亮,宛若新摘下來的一般。可見鳌拜運送時,費了不少的功夫。
偏生是在這個節骨眼送來。
康熙的眸色暗了暗,是想用一盒果子,堵住自己的嘴嗎?
他鳌拜真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盤。
康熙接過果子,面上并未見多少歡喜,他淡淡道:“鳌大人有心了。”
鳌拜恭肅的打了個千兒,“為皇上效勞,是奴才份内的事。”
啧,好一個為皇上效勞。
康熙的心中泛起一抹冷意,這話真是諷刺無比。
若是真心為自己效勞,當初便不會忤逆自己的旨意,殺死那三位根本沒有罪的大臣。
這口氣堵在心裡,遲遲無法消散。以至于他現在看見鳌拜,隻覺得煩躁不已。
康熙了無興緻的和鳌拜又說了會兒客套話,就以要處理政務為由,給鳌拜下了逐客令。
他看着那一盒殷紅誘人的山梅子,自忖鳌拜近些年的所作所為。
鳌拜早年随太宗南征北戰,屢立戰功,更是被太宗稱為“滿洲第一勇士”。後來太宗駕崩,鳌拜轉而跟随先帝,成為先帝的心腹重臣。
平心而論,鳌拜雖然專橫跋扈,卻是十分忠心。
他忠于太宗,忠于先帝。
當初他堅決擁立先帝為皇帝,因此得罪了多爾衮,遭到多爾衮多次打壓,最嚴重的一次,險些丢了性命。
但先皇時期的忠臣,你難保他現在不會生出異心。
正如山梅子,生長在遼東地區時酸甜可口,果香濃郁,他很是愛吃,特地命人從遼東地區挖來大批的果樹,種在禦花園内。
誰知,果樹到了紫禁城,結出的果子不僅個頭比不上在遼東時的大,連味道都是又苦又澀,難以下咽。
康熙捏了一個果子放進口中,是他熟悉的味道。
果然有些東西,還是得放到合适的地方,才能發揮它最大的作用。
康熙合上蓋子,他記得福璟最愛吃些酸甜爽口的東西。
他吩咐道:“把這些果子拿去鹹安宮,給九阿哥送去。”
太監得令,提上果子出去,沒走出兩步,又被康熙喊住。
“告訴九阿哥,朕晚間會去找他。”
“嗻。”
外面天色漸暗,屋内掌了燈,燈影幢幢,映的康熙臉色晦暗不明。
他把玩着果子,暗紅色的圓果在指尖來回遊走。郁郁的眸光輕飄飄落在果子上。
如果鳌拜想學多爾衮專權攝政,那麼他也不介意效仿先帝,來一個斬草除根。
手掌倏然用力,圓果頃刻間化為一攤果泥,粘在掌心。
暗紅色的汁液好似鮮血般,順着指縫滴落到宣紙上,洇開了紙上的靜字。
康熙甩去稀碎的果肉,接過帕子,慢條斯理的擦去殘留的果汁,冷然道:“去把二阿哥給朕找過來。”
此時的鹹安宮内。
福璟可謂是過上了神仙般的生活。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因着掌心受傷,沾不得水,以至于洗臉都得交由李英代勞。
他閑适的躺在炕上,翹起二郎腿,白嫩嫩的小胖腳,在半空有節奏的抖動着。
已經過了晚膳時間,桌上的餐食卻一點兒沒動。康熙命人送來的果子,倒是被福璟炫沒大半盒。
他舒服的打了個飽嗝,然後盤腿坐在炕上,摸着圓滾滾的肚皮想,不能再吃了,再吃小肚子該被撐炸了。
想起康熙說要過來看他,如果被他哥瞧見他不好好吃飯,估計又要化身老父親,喋喋不休的來一通說教。
福璟不想聽說教,于是收起食盒,翻身下炕,晃晃悠悠的來到飯桌前裝樣子。
說是裝樣子,真就僅僅是裝裝樣子。他拿起筷子,每樣菜夾一夾,并不吃,單純的給它們換個位置。
這是福璟前世跟别人學的。若是遇到不想吃飯,又不得吃的時候,可以假裝翻翻菜,營造出一種已經吃過的假象。
他哥便不會知道他沒吃晚飯啦。
福璟樂的嘿嘿直笑,在心裡暗誇,他真是個平平無奇的小天才。
正高興翻着菜呢,福璟忽然擡眸,瞥見門外的一抹明黃,吓得他手一抖,啪嗒一聲,筷子直接落到菜碟上。
他哥怎麼來的這麼快!
福璟當即心虛的垂下腦袋,抿了抿唇,讪讪道:“哥,你來了?”
康熙嗯了一聲,所有的煩悶在踏進鹹安宮,看到福璟的那一刻,全都蕩然無存。
他掃了一眼碗中未動的米飯,“小璟兒還沒吃飯呢?”
證據當前,福璟想撒謊都撒不了,隻能皺着小臉兒,苦哈哈的盯着自己圓滾滾的小肚子,硬着頭皮應是:“沒呢。”
“那你先吃,等吃飯完朕再跟你說事。”
康熙走到福璟對面坐下,銳利的目光一瞬不瞬的落在福璟身上,那叫一個壓迫感十足。
福璟本就不餓,這下更吃不下了。
他發愁的盯着碗裡滿當當的米飯,忽然計上心頭,于是挪動小屁股,湊到康熙跟兒前,厚着臉皮,笑意盈盈的說:“哥,你喂我。”
康熙撇了眼福璟,頗為嫌棄道:“都多大個人了,吃飯還讓哥喂,害不害臊。”卻口嫌體直的拿過碗勺。
“為什麼要害臊。”福璟撇撇嘴,伸出自己纏滿紗布的手掌,理直氣壯的說:“太醫可說了,我要減少手的使用次數,才能好的快一些。哎。”他觑着康熙,假意猩猩的歎了口氣,“要是額娘還在,肯定會說哎喲我的心肝兒,快讓額娘看看,疼壞了吧?來額娘吹吹。以後想幹什麼告訴額娘,額娘幫你做,你負責養傷即可。”
說着更是撅起嘴,向康熙示範,慈和太後是怎麼吹吹傷口的。
福璟耍寶似的行為,掃去了康熙眉宇間的陰郁。
康熙無奈笑道:“是是是,額娘最疼你。”他舀起一勺米飯,遞到福璟嘴邊,“朕的心肝兒弟弟,快些吃吧,這樣總行了吧?”
咦。
福璟沒由來打了個寒顫,心裡一陣惡寒。果然被一個男人稱心肝兒,不是個好滋味。
他闆起小臉兒正色道:“哥,此等暧昧稱呼,你還是留着叫嫂嫂吧。”随後撸起袖子,露出藕節似的胳膊,指着上頭凸起的小點點說:“你看,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康熙冷哼道:“事兒多。快,張嘴。”
一口米飯下肚,福璟小嘴又開始叭叭個不停,大緻說的都是下午在射殿發生的事。
重點告訴康熙,騎馬失事和常甯無關,以及鳌拜從天而降,救下他的英雄事迹。
福璟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他叮囑康熙,“哥,你要記得好好謝謝鳌大人,如果不是他及時救下我,我這絕世容顔,可能就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