赭石城的回信姗姗來遲,讓人在收到信時就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果然,看完信後,博嘉緩緩放下了信箋。
“你父親怎麼說?他們何時動身上來?”博夫人看着他問。
博嘉的神情是一種不打算回避的平靜:“父親說,他們打算年後再上來。”
博夫人皺眉,劈手将信拿了過去,三兩眼掃完,信裡說,博彤的嫁妝已經備了一部分,這個時候興師動衆的從赭石城上來,若是遇上大雪封路,反而不美。金銀首飾器皿等,隻要定了樣子,打造起來不消一個月。喜服被褥床帳等等這些,找齊了人手,做起來也快得很。再者,隆冬大雪,就是過來了,也不過是留在都護城的宅子裡,什麼也做不了,不如明年再上來。
最後,博彤在博家的最後一個年是一定要過的,除夕祭祖時博嘉當然更要在場,因此,收到這封信後,二人務必盡早動身,返回赭石城。
信寫得很長,滿篇說的都是道理。可同樣身為當家主母,博夫人太清楚這滿篇道理背後,到底是什麼意思了。
她笑了,放下信說:“原來博彤在家時,你們就是這麼對她的。”
滿口道理,唯獨沒有一點真心,隻有慢待,隻有敷衍。
博嘉知道姑姑的這句你們指的到底是誰,他半垂着頭,沉沉坐着,沒有任何言語。
博夫人也懶得再同他說什麼,鸠占鵲巢就在眼前,還指望人流兩滴眼淚以示難過嗎?真是沒得叫人惡心!
“既然叫你回,那你就回罷。博彤就留在我這裡,她是我博氏一族的女子,她的嫁妝,既然有人不肯給她好好辦,我也自然有辦法叫她風風光光出嫁!”
博嘉慢慢擡起頭,眼底一片通紅:“姑姑,您不必如此說,彤兒的嫁妝家裡肯定會好好給她辦,我…待彤兒一片真心!”
博夫人微微一笑,看着這個半道出現的侄子,道:“博嘉,真心這回事,口頭說說,向來最是容易。”
博嘉臉頰一抖,緩緩閉上了雙眼,他知道,姑姑說得對。
許多畫面就這麼從眼前劃過:那個人去樓空的小院,北門外漸漸遠去的車馬,和母親的冷戰,父親的為難,他砸了筆墨換來的出書齋的機會,市井樓台,弦歌台榭,他觀察,琢磨,學習,學着世事洞明,理着人情世故,他希望自己能夠理事,他要求自己在家中成為一個說得上話的人。
他成功了。上來之前,他和父親說起博彤備嫁之事,一切都很妥當,對他的建議父親無不允可,他這才放心出了門,可現在他知道,自己天真了。不過一封信的來回,所有一切都化作了泡影,母親又牢牢拿住了父親,牢牢拿住了家裡的一切。
可笑,真可笑,一種耗盡心血,也不過付之東流的可笑!
他緩緩站了起來,一張臉上唯有眼睫眉毛是黑的,如同大雪封江的古畫,唯有一兩株枯樹,提示着苦寒。他沉默不語,行了一禮,轉身退了出去。
博夫人坐在堂上,冷冷看着這一幕。
仿佛預想到一封信可能作用不大,接下來幾天,第二封,第三封來自赭石城的信接連送到了丞相府。博夫人一封都沒有看,原封不動的叫人送去了前院,也并不問這些信裡都寫了什麼,就這麼冷眼看着,仿佛府裡早已沒有了博嘉這個人。
博彤發覺了這種變化。去慶親王府接她的那天晚上,博嘉說過要帶她回家,後來這件事不了了之,博彤就知道,事情一定有了變化。她隻是不知道,到底是什麼變化讓姑姑冷臉,博嘉匿身。
她終于喚來了冬青:“随我去一趟正院。”
正院裡,姑姑金刀闊馬,當仁不讓:“我已經同你父親說了,你的嫁妝,要是他們不想好好辦,告訴我,我自來給你準備。至于博嘉,他要回去,便由他去。”
博彤明白了。她垂下頭,慢慢笑了起來。
年初她離開家的時候,對父親說她已經長大了,總要向外走去,她不可能一輩子留在常平伯府。她沒有後悔,也并不是賭氣,但常平伯府畢竟是她的家,雖然她終将連根拔起,但眷念始終是一種本能。
可現在,這眷念似乎也成了笑話。
她笑着,沒有繼續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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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夫人的冷淡是一種無聲的逐客令,更是一截雖然有些難堪卻能就勢下坡的台階,博嘉都懂,可他不需要這樣的台階。
“侄兒冒昧,可能還要打擾姑姑和姑父,不知姑姑能否再容留侄兒一段時間?”多日的冷眼下,博嘉依然沉靜。
博夫人淡淡看着他。“容留多久?”她問。
“至明年開春。”博嘉說。
博夫人的表情終于有了一絲變化,她神色複雜,問:“你想好了?”
“想好了。我既然來了,便不能讓彤兒一個人留在都護城。”
看着他沉穩模樣,博夫人心底那點火氣終于下去了一點,然而博嘉所思所想,比她以為的要深,要廣。
“關于彤兒的嫁妝,侄兒想請姑姑按照都護城的标準幫忙拟一個單子出來。有些精巧細緻,需要時間制作的,侄兒想趁這段時間提前預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