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窗戶跳出去,我來不及拿手電筒,踩着月色小跑到後山的墳場。埋着宋存爸爸的土堆在第四排,長着一顆柿子樹。
我繞過去,踩爛一顆半熟的柿子,看見一張淚痕交錯的臉。
“你不問我為什麼哭?”
宋存問我的時候,我剛啃了一顆半熟的柿子,舌頭澀得像張磨砂紙,于是我搖頭,像口吃一樣含糊地說:“我最近見過很多人哭,有真哭,也有假哭。有傷心地哭,也有害怕地哭,當然還有莫名其妙地哭。所以我覺得哭不需要理由,就像人要吃飯喝水一樣,人也可以随便哭啊。”
抹了把臉上的眼淚,宋存沉默着給墳包拔草,好一會,他扭頭看着我問:“你是不是不想跟我玩了?宋霍,你也不想要我了吧?”
額發垂在眼角,他側着臉,一顆淚珠還墜在下巴尖。我覺得我又餓了,渴望揪着心髒咕噜咕噜地冒泡。
“誰說的,我要你啊,哥,我肯定要你啊,你還得嫁給我,對我好,幫我寫作業呢。”
“我脾氣不好,想說的話出口總是傷人,我性格也古怪,主動接近我的人沒兩天就會放棄,甚至于……甚至……”
宋存啞聲,無力地坐在墳堆旁,他臉埋在臂彎,隻露出一雙眼睛看我:“甚至我明明很想告訴你,别不要我,别對其他朋友比對我好,别聽我說什麼,宋霍,你,你看我做什麼……”
說好多,聽不懂。
我理解不了宋存在說什麼,但他一天沒吃飯了,宋存媽媽說好來接他,可直到晚上,宋存還是一個人在約好的公交站等待。
直到最後一輛公交從他面前駛過,宋存折回鎮上,沒有回家,而是在夜色掩映中走到墳場,宋存爸爸在這裡,他的生日想和家人一起過。
“我知道胡海的秘密基地,走,我帶你去烤紅薯吃。”
牽住宋存的手,我們跑到墳場旁邊的破房子裡,在生鏽的窗戶旁邊,我扒拉出之前藏的打火機還有紅薯幹。
“打火機是胡海偷他姥爺的,紅薯幹是我媽曬的,其實我們之前偷鐵也沒賣錢,最後被發現還挨了頓打。現在早就不幹了。”
我邊生火邊給宋存解釋,他挨着我坐下,一片片用筷子翻着紅薯幹:“宋霍,我想到你的小名了……”
“啊?”
我還沒反應過來,擡頭看向宋存時,木棍挑起一陣火星子。
宋存擡起手指抿掉我臉上沾着的灰,濕紅的眼睛漾開笑,火光映在他淚痕半幹的臉上。
“宋火火,你叫宋火火,我叫宋妞妞。我們就該一直一起玩,對嗎?”
後半夜我和宋存回家,路上一盞燈也沒有,黑得我以為我瞎了。
但宋存牽住我的手,茫然地依靠彼此往前走,他問:“宋火火,你知道死是什麼嗎?”
“死是眼淚,白布,唢呐還有泥土……”
“是嗎?”
“對了,最重要的是愛,思念和不忘記。”
我反過手,也緊緊牽着宋妞妞。
03.
宋存要去剪頭發了。
初中規定男生的頭發不許遮眉,不許長過耳朵。而宋存在初二時頭發已經長過下巴,何況他皮膚又白,五官美麗,所以不仔細辨認,能容易會将宋存認成女生。
我當然喜歡他長發的樣子,很美,有時候我會從背後去抱宋存,臉埋在他頸間,蹭着他的頭發,故意喊他姐姐。
宋妞妞生氣,但下一次我從背後偷襲,他明明能聽到我的腳步聲,卻還是站在那不動,等我抱上來,他才會垂眼,冷冷地罵上一句——小變态。
可是宋存要去剪頭發了,我不開心,他也不開心。
宋老二被老師叫去學校,專門談宋存頭發的問題。老頭就是一莊稼漢,那天穿着一身藍灰色的中山裝,手扶着領口,在辦公室拘謹地對着二十多歲的老師點頭哈腰。
“老師,我會去剪頭發的,你讓大爺先回家吧,下午後山的地還要澆水。”
宋存擋在宋老二跟前,微微垂着頸子,少年單薄的身子映在牆上,像是株枯萎的月季。
我蹲在辦公室初一部查卷子,因為蹲在辦公桌下面,又被成垛的書本掩着,所以一開始誰都沒發現。
直到我從側面蹿出來,一把摟住宋存的脖子,我故意用肩膀撞他,宋存踉跄中站直了。
我對老師說:“周五放學我們就去剪頭發,我幫您盯着他。”
宋存的班主任還代我們班的曆史課,認出來我,他擺擺手:“你和宋存,一個頭發太長,不像個男孩,一個頭發太短,沒個女孩樣,我看都得改改。”
“我覺得不用改,咱們剛好是互補角!”
從辦公室出來,老師特批了半天的假去剪頭發。宋老二給我們錢去吃大盤雞,路上我拉着宋存的袖子,看他不開心,就絞盡腦汁地逗他。
宋存嗤一聲,倒出熱茶幫我涮杯子,細長的手指捏着玻璃杯輕晃,他擡眼看着我:“互補?你昨天不是還說我們都長大了,不能老膩在一起玩,讓我多交新朋友。”
好記仇。
但我覺得我說得沒錯,現在我可不是什麼小學生了,我可是初一的大孩子,之前胡海表哥初一的時候一學期就談了三段戀愛!
我雖然不是很想談三段戀愛,但媽媽也開始買小背心給我穿了,黃依依她上星期還來了初潮,上廁所的時候她拿出一個粉藍色的衛生巾,給我羨慕壞了。
“我放學也讓我哥給我買一個。”當時我故意裝作不在乎,可黃依依聽完笑得哎喲哎呦扶着洗手台才站穩。
我不明所以,但黃依依卻摟着我的脖子,對我科普:“月經可是隻有女孩子才會有的生理現象。宋存就怎麼長得像女生,他也不是女生哦。你哥可教不來你怎麼墊衛生巾。”
我和宋存不一樣。
我和宋存居然不一樣!
想到這我就傷心,下午的生物課和曆史課我也沒有好好聽,直到大課間宋存來找我。他胳膊上搭着我中午脫的外套,等我走過去時,宋存彎腰幫我穿好,臉上神态平淡,就好像他天生就該像照顧智障一樣照顧我。
但宋存扣到我胸口的扣子時,我弓着腰往後躲開,雖然不明顯,但我的确發育了,胸部也有了起伏,媽媽說不能讓任何人碰這裡,尤其是男孩子。
宋存的手就僵在半空,壓低眼睫,疑惑地看我。
我想了想,上前握住他的手,宋存的手指纖長,溫涼,每次我都會順着他的指節慢慢地捏。
“我現在上初中了,宋妞妞,我們不能老是膩在一塊玩了。你得去找男生玩,我找女生玩,這才是正常的。”
宋存沒說話,他盯着我,又緩緩抽出手指。從口袋裡拿出兩包餅幹,宋存扔給我,唇瓣彎了彎,冷笑:“宋火火,我上初中的時候,可沒說和你絕交。”
晚上宋存沒等我放學,第二天也沒給我煮雞蛋,宋老二說他一大早就自己騎車走了。
到現在坐在飯店裡,我和宋存已經冷戰超出二十個小時。我難受死了。
“那我反悔,我就想和你玩,你是男生也好女生也好,反正我就喜歡跟宋妞妞一起玩。”
我耍無賴,彎腰将臉貼在宋存大腿上。他肌肉顫動,一瞬間慌亂地推開我。
宋存弓着腰,頰邊泛紅,一雙眼睛潮乎乎的,含着怒氣瞪我:“你怎麼能随便枕男生的大腿?”
“為什麼不行?之前看鬼片你害怕,我還摟着你睡,你兩條腿都夾着我的腰。”
“就是不行,以後任何男生肚子以下的地方,你都不能随便碰。”
宋存臉上紅暈更重,眼疾手快地鉗住我的雙手,他又鄭重其事重複一遍:“當然,如果你特别想碰我的話,我允許的時候你就可以。”
宋存應該不生我的氣了,過馬路的時候他主動牽着我的手,到路對面時他想撒開,但我抓得很緊,扣住他的手指,宋存就沒再掙紮,隻是扭過來罵我:“無賴,都是慣的你。”
我們鎮上的理發店有三家,兩家是阿姨開的,還有一家是黃丹丹她爸開的。
黃丹丹她爸是鎮上唯一一個男理發師,精心打理的紅頭發總是散在肩頭,幹活時才會用發箍攏起來。
黃丹丹她爸是個娘娘腔,鎮上的人都這麼說。
但我媽說黃二華手藝好,那些罵他娘娘腔的人都是小心眼,見不得别人和他們不一樣。
我相信我媽,所以就領着宋存去二花理發店。
街邊莉莉花店旁邊新開了一家電動車專賣店,老闆請了當地的戲班子唱戲,下午兩點開始,老頭老太太拎着馬紮圍着貨車搭起來的簡易戲台。
戲台上塗着黑臉,聲音渾厚的包公紮好架勢,剛亮嗓子,一句“驸馬不必巧言講,現有憑據在公堂”,台下嘩啦啦掀起一片叫好聲。
我也湊熱鬧地鼓起掌,扭頭看宋存,“唱包公的黑臉是黃丹丹她媽,這個戲班都是黃丹丹她媽組起來的,是不是可厲害?”
宋存點頭,目光一直望着台上,風撩着額發,遮住了他的眼睛。
那其實看不清宋存那一刻在想什麼,但他牽着我的手緊了緊,好像孤獨的心髒,共鳴一刹。
黃丹丹她爸見到宋存,歎了口氣,摸着他的頭發說:“這麼好看的頭發,我還真舍不得剪。”
宋存沒有說話,但眼皮泛起淺淺的紅,我坐在他旁邊,不太理解但本能地牽住宋存的手。
“哥,你看我的頭發,可短了,今年夏天我媽幹活,包着頭套,然後頭上長了虱子。我媽就直接把頭發剪短了,當時我也陪着我媽剪短了。你不是還誇我短頭發很可愛嗎?要不這次我再陪你剪一次嘛。”
“噗,”宋存唇角彎彎,擡手揉了揉我炸毛的短發,他心甜嘴硬,拒絕我:“再剪短你就成光頭了,我可不想對着一顆大燈泡說話。”
黃丹丹她爸最後也沒把宋存的頭發剪得太短,修飾了下輪廓,剛好露出清爽好看的眉眼。
離開前我扒着門框,巴巴望着男人酒紅色的長發,不好意思開口。直到他主動蹲下身,勾頭笑着問我:“想摸一下我的頭發嗎?今天我妻子有演出,我很高興,霍霍你可以被允許摸一下哦。”
“宋火火,你知不知道你摸完他的頭發,還聞聞手,有多變态。”
宋存氣沖沖地往前走,我捏着手指,還沉浸在那鮮妍、馨香以及柔軟的觸感之中。
我好開心,從背後撲上去摟住宋存的脖子:“好奇怪啊,宋妞妞,他叫她妻子唉,居然沒叫老婆,真好聽,以後我也叫你妻子。宋妞妞是我的妻子。”
路過剛才那條街,包公還在唱着《鍘美案》,理發店的香氣落在晚風中,絲絲縷縷吹動花翎。
宋存托着我的腰,美麗的臉上鋪滿晚霞。
他又拒絕我:“我是男孩子,當不了你的妻子。”
“不對,宋妞妞,男孩也可以當妻子,可以留長發,可以漂亮,可以溫柔。女孩呢也可以唱黑臉,可以剪短發,可以長到一米八,當然還可以娶一個像你這麼好的妻子哥哥!”
宋存目光發怔,低頭看着我,眼睫落下溫柔的陰影。
我以為他在發呆,所以摟住他的脖子左蹦右蹦。
終于宋存彎腰,緊緊地抱住我。
“白癡,哥哥是不能成為妻子的,但宋存可以。”
宋霍,你答應我,不要愛标簽下的人,請你愛鮮妍的、馨香的、柔軟的、各種各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