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再見到宋存,是隔着四張桌子的喪禮上。
“宋妞妞!”我吆喝一聲,騰地站起身撞翻了剛上的銀耳湯。
四張桌子之外,宋存手裡捏着線香,剛彎腰,左腳絆右腳,然後咚一聲,腦門撞到棺材角,俏生生倒在供桌旁。
唢呐聲停,我愣了下,衛衣帽子還在啪嗒啪嗒掉着銀耳湯。
“宋妞妞,你别死啊!是我對不起你,你别死!”
擠開哭喪團隊,撞翻一排吹唢呐的大爺,我撲到棺材旁,腳下還黏着銀耳,于是打了個踉跄撲通雙膝跪地,趴到宋存腰上。
前男友你好香……
哭喪領隊的大娘來薅我:“你這後生,來戗行是吧,你師傅哪條道上的報過來名。”
“咳咳我、宋妞妞他大爺……”
“嘿,你這孩子還罵人。”
“不、不是,”眼裡掉出兩行熱淚,一手摟住宋存,一手拽着衣領,我艱難喘氣:“我,宋妞妞他大爺的二姑姥。”
“呸。”哭喪領隊沒說話,懷裡早就轉醒的宋存推我一把,他還半倚着我的肩膀,睫羽微壓,卻是冷笑:“宋火火你就是禍害我的二貨。”
02.
我和宋存的輩分很亂。
宋存的大爺宋老二喊我二姑姥,但我又從小追着宋存喊哥。
宋存比我大兩歲,六年級暑假我跟着隔壁吳老幺收垃圾,在垃圾站撿回去五六張碟片。那天一整個下午我和宋存都在看DVD,風扇呼啦呼啦地轉,其中最後一張碟片在播兩個沒穿衣服的大人在打架,打架之後又親嘴,親完嘴之後又打的更兇。
于是我盯着宋存淡粉色的嘴唇,一顆汗珠從鼻尖滑到他的唇角。
宋存扭頭兇我:“看什麼你看。”
“哥,我想問……”
“你問!”宋存将身子全部轉向我,背對着電視,手指一點點揪緊夏涼被。
“亂.侖是什麼意思?哥哥和妹妹算的話,那哥哥和大爺的二姑姥算不算?”
我兩隻手撐着宋存的膝蓋,揚起臉湊近後才問。
宋存臉白,但傍晚的夕陽卻攀上他的半張臉,鮮豔濕潤。他身子後仰,撞到我的視線,沉默些許,忽然伸手摁我臉上:“宋火火你下次再亂撿垃圾,你看我敢不敢把你手打斷!”
到最後宋存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還把我的碟片給沒收了。我很生氣,爬到宋存背上啃他的脖子,宋存習慣了也不喊疼,身上還挂着我就開始收拾屋子,蓋上電視布後,宋存背着我下樓給宋老二做飯。
“晚飯在我家吃嗎?”
宋存扭頭,側臉蹭了蹭我的耳朵。
我在他頸側被啃出來的牙印,宋存嫌癢,就偏頭把我的手夾在臉頰與肩膀之間。
他眼睛還在看我,我生氣,從宋存身上跳下來,掀開簾子朝外跑:“才不吃,我去找瑞瑞玩,宋妞妞你一點都不懂我。”
宋妞妞是宋老二起的小名,因為宋存五歲前經常生病,宋老二怕宋存活不下來,就起了個女娃娃的小名,迷惑閻王殿的鬼差,好讓他們别來勾走宋存的魂。
聽完宋老二這樣說,當時我就抱住宋存,讓他也給我起個小名,“哥,哥哥哥哥哥,我也要小名,我也怕被鬼差勾魂。”
宋存正趴在闆凳上寫字,被我撲一下撞倒在地,他捏着鉛筆,深呼吸後白我一眼,說:“你中午才吃了兩碗蛋炒飯,比陳婆家的牛還有勁,鬼差能請得動你?”
說的也是,我壓在宋存腿上,還不死心,于是說:“可是你有小名,我也要有啊,不然我們長大怎麼結婚?宋霍和宋存是一對,那宋妞妞和誰是一對,是不是,我該有個小名啊。”
“誰要跟你結婚!”
宋存别過臉,揪住我的衣領往旁邊薅,我早有預料,于是伸出雙臂圈住他的脖子,兩腿盤着他的腰,像隻大壁虎,死死黏在宋存身上。
宋老二端着茶碗拍腿笑,“好娃娃,有勁,妞妞你看,吃得多還是有用吧。行了,趕緊給霍霍起個小名,不然她黏你一天,作業也寫不成。”
“霍……霍霍,禍害吧她。”
宋存下意識譏諷,說完卻怔住,看着我張了張嘴,想解釋卻沒出聲。
宋老二臉色也突變,彎腰把我從宋存身上抱下來,大手揉了揉我的腦袋,語氣輕柔地解釋:“霍霍,走,帶你買冰棍去。”
我其實不太理解禍害是什麼意思,隻知道電視裡漂亮的女人都會被罵禍害,所以我當時覺得宋存在誇我漂亮,他果然喜歡我,想嫁給我。
“好啊!那我還要喝汽水!”
我剛被宋存誇,心裡正美,宋老二又給我買冰棍,于是我暫時把小情小愛抛到腦後,蹦蹦跳跳地跟着宋老二去滿足口腹之欲。
“霍……宋霍,”跳到門口,宋存喊我,我站在門檻上扭頭看他。
宋存半邊身子埋在陰影裡,唇色更白了,他捏緊作業本,最後垂下眼睛說:“你不用寫作業了,一會我寫完就幫你寫。”
我發誓那天我真的沒有生氣,但從小賣部回來之後,我剛好見到惠玲阿姨領着陶陶和皓皓回娘家住。
半年多沒見這對雙胞胎,我一時高興地忘記了宋存,給他買的大白兔奶糖也被分給了陶陶和皓皓。
那天晚上媽媽下班就來見了惠玲阿姨,兩個人在廚房做飯,我聽到惠玲阿姨在哭,媽媽用手給她捋着頭發,眼神很悲傷,卻又堅定地說:“你必須要撐住,現在他走了,你為了孩子也為自己,可不能做傻事。”
惠玲阿姨很聰明,至少在我看來,我不覺得她會做傻事。陶陶和皓皓跟我去巷口玩跳方格,他們對我說:“我們爸爸死了。霍霍你知道什麼是死嗎?”
“是和眼淚有關系的東西吧。”
夏天傍晚的風總是金黃色的,長着毛絨絨的邊。我蹲在地上畫方格,畫好後把剩下的半根粉筆頭放在口袋裡。
我拍了拍手,眨掉眼皮上的汗珠,對陶陶和皓皓說:“既然你們爸爸死了,那這次讓你們先跳好了。”
晚上媽媽陪惠玲阿姨睡覺,我跟陶陶和皓皓睡大通鋪,睡覺前我想起來作業還在宋存那裡,不過他說會幫我寫的。
想到這,我翻了個身呼呼大睡,第二天被媽媽叫起來梳頭,剛綁了一個辮子,我想起來作業本,立馬跑去宋老二家。
推門進去,還好宋存沒走,正在廚房洗碗。
宋存很白,早上的陽光照在他沾水的指節上,看得我莫名很餓。他頭發也比一般男孩長一些,額發遮眼,發梢垂在雪白的頸間,分明又幹淨的好看。
我從廚房後門進去,在宋存還沒反應過來前,手臂環過他的腰,一下就抓住了他濕漉漉的手。
“哥,我要作業本。”
“你要我就得給嗎?”宋存雙手撐着洗手池,沒回頭,聲音又冷。
他生氣了?他為什麼生氣?
我松開宋存的手,繞到他面前争辯:“你昨天說了幫我做作業的,我想着你幫我做完作業了,所以我才跟陶陶皓皓玩到半夜。”
“陶陶皓皓?嗤,你又有新朋友玩了。”宋存微壓下眼睫,唇邊冷笑。
“不是新朋友,是老朋友,我跟他們認識的時間比你久。”
宋存眼睫壓得更深,轉過身擦了擦手,好像不願意看見我,于是直接說:“想都别想,以後我不會再給你寫作業,你找你的老朋友給你寫去!”
我再也不要和宋存好了。
長大了我也不要娶宋存了!
媽媽送我上學的路上,我一直都在生氣,等到教室,我剛坐下,班長徐曦就來找我收作業。徐曦選了五年班長,但一直都沒選上,六年級這次還是原來的班長轉學了,所以才輪到徐曦。
她來收作業,我指定要完犢子了。
“徐曦,你說咱們班四十七個人,少一本作業,老師應該也不會發現吧?”我抓着徐曦的袖子,讨好地笑。
她推了下眼鏡,大聲喊:“五月十七日,早讀,宋霍沒寫作業,記一……”
“宋霍作業在這啊,誰說她沒寫?”
黃依依從後桌冒出來,把寫好的作業本丢給徐曦,她檢查一遍,然後在值班表上認真地劃掉我的名字,最後甩了甩馬尾辮,徐曦繼續昂着腦袋去收作業。
“我的作業本怎麼在你那?”
“是你哥給你送過來的啊,就是那個頭發有點長、皮膚很白,漂亮的有點像女生的宋存。”
黃依依舉着課本擋臉,八卦地湊過來問:“你作業是不是又是你哥寫的?霍霍,宋存怎麼對你這麼好啊!”
我捋了捋自己的辮子,有些小得意,昂起下巴,宣布:“當然因為我長大後要娶宋存,他本來就該喜歡我,嫁給我,對我好。”
我是打算等宋存下課,然後通知他我原諒他了。
隻是離放學還有一節課的時候,媽媽來接我回家,路上又接上了惠玲阿姨和陶陶皓皓。我們四個開了兩個多小時的車才到惠玲阿姨的另一個家裡。
街上架着靈棚,我們一下車就有人遞來白布,媽媽給我系在腰上,陶陶皓皓還有惠玲阿姨圍在了額頭上。
我其實想問為什麼,但仰頭看了看惠玲阿姨,又看了看來往各種系着白布的人流,我閉上嘴,最後什麼都沒說。
傍晚的唢呐聲一陣一陣,蓋住了我的不解和難過。
再回到學校是兩天後的事情,我也忘記要同宋存和好的事情,努力補了一天的筆記,晚上放學後要寫作業,才想起來這茬。
拿上作業跑到宋老二家,我一進門就喊宋存,但隻有宋老二拎着鍋鏟從廚房出來。
“宋存呢?”
“今天他生日,宋存他媽說要接他一起過生日,晚一些才會回來吧。”
“好吧。”
我從書包裡掏出一把葡萄味的真滋棒,還有兩張武松的卡片,跑到宋存床邊給他壓在了枕頭下面。
“生日快樂,你替我跟宋存說嗷。”
我囑咐宋老二,又抱着作業本回家。但是晚上十點多,宋老二忽然來拍我家大門,站在門口,他焦急地問我有沒有見過宋存。
“他不是在跟他媽一起過生日嗎?”
我丢下筆擠到門口,媽媽本來還想讓我回去補作業,但聽到是宋存丢了,立馬拿上手電筒跟宋老二一起去巷子裡喊人。
媽媽把我鎖在家裡,但我睡不着也不想寫作業。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那麼擔心宋存,畢竟小孩也總要有一些自己的獨處時間吧。
蹲在窗戶旁邊,我想起來了我第一次見到宋存的地方,我跟着胡海表哥去墳場旁邊偷廢鐵,宋存躲在墳場偷哭。
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