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你别叫我女君,聽着很怪。”遊潇荷想起後巷的徐招妹,那是她七歲時的好朋友,隻不過前幾年被他爹給賣到了隔壁鎮的财主家做小妾。遊潇荷在成婚前一夜問他要不要逃跑,徐招妹眼睛哭腫了,但仍是搖頭,隻說母父養他一場,若是跑了,徐家都落不到好,他不能做那樣沒良心的人。
徐招妹那一夜親了一下穿着夜行衣要帶他逃跑的少女,眼淚滴在她指尖,而後轉身關上窗,這輩子都沒有再見過遊潇荷。
遊潇荷或許永遠都不懂徐招妹那滴眼淚,但她此刻看着林辛,卻忽然眼睛濕潤地笑起來,摸了摸他的頭提議道:“我給你改個名字吧,以後你叫林杏,我們遊喜鎮的杏子又綿又甜可好吃了。到時候我會帶你去吃的。”
“杏……林杏,我的新名字嗎?”少年怔怔地念着這兩個字,眼裡亮起光,第一次放肆地挽起唇瓣,欣喜地望着遊潇荷。
她眼睛更亮,日光明明滅滅地燙過蜜糖似的眼瞳,少女歪頭,那蜜糖便從她眼底流到他心頭。
“是啊,以後我就叫你杏杏,你叫我小荷就行。”
遊潇荷被扔在客房兩天之後,房叔領着人帶她去蒼槐院安置,她一路上不老實,見花園池子裡肥嘟嘟的鯉魚,伸手就想去撈。林杏吓得拉住她的袖子,為難地搖了搖頭,遊潇荷才不情不願地繼續跟上房叔,但路過花壇時,還是摘了一束花朵,熟練地編了個花環。到了蒼槐院,遊潇荷就直接将花環待到了在石桌旁記賬的謝柔春頭上。
“你這是做什麼?”伸手扶住花環,謝柔春探究地凝睇着面前笑眼彎彎的少女,想起來上次不歡而散,他本是做好了和遊潇荷扯皮的準備,但哪想今日餘光剛瞥到她進來,下一刻發髻上就被她戴了個花環。
“我們遊喜鎮,雖然沒有繁洲富裕,但可是個講禮數的地方,探望人沒有空手來的。”遊潇荷自誇自話,随意坐到了謝柔春身邊,見他面前的燕窩沒有動,便端到自己跟前,問他:“你不吃了嗎?那我替你吃了吧,剛好我餓了。”
謝柔春被氣笑,懶得和她糾纏,擺手道:“随意你,不過今夜你就在這個院子裡住下,明天就是婚宴,到時候遊氏一族很多人都會來觀禮,你不用多說話,我會安排人跟着你,在宴席上轉兩圈敬完酒就裝醉回到新房。切記不可以喝醉,也不能洩露我們之間的關系和約定。”
“這個你放心。”遊潇荷咕咚咽下一大口燕窩,眨了下眼睛,賣弄關子朝謝柔春笑道:“我三歲的時候,我娘釀的櫻桃酒就被我當成甜水給喝了,一直到現在,千杯不醉,在遊喜鎮就沒人等喝過我。”
謝柔春被日光下她那樣一雙眼睛凝視着,呼吸有些黏重,像是蝴蝶裹進融化的蜂蜜裡。他垂下雪白的頸子,重新撥動算盤珠子,但心裡的數字已經亂了。
“你又不說話,表姐夫,你整日一個人在這麼大的院子裡,也不和别人講話,不會無聊嗎?”
遊潇荷已經坐不住了,喝完燕窩之後又在院子裡亂晃,扣了扣花壇旁的鵝卵石,又去井邊探腦袋去看,房叔緊張地将遊潇荷拉開,她隻好無聊地坐回謝柔春身邊磨椅子。
揉了揉額角,謝柔春被她影響得不能集中注意,抿了抿唇生氣道:“你就不能安靜一刻鐘吧?七八歲的小孩都沒你這麼鬧騰。”
“我若是能安靜下來,早就考上秀才了。我娘說我很聰明,就是精力太旺盛,上輩子一定是個潑猴,所以這輩子上蹿下跳,沒有安穩的樣子。”
“哪有人這麼說自己?”謝柔春忍不住輕笑,旋即反應過來,自己竟然被一個小女郎給逗笑了,茫然地捏緊狼毫筆,垂下眼睫,語氣冷淡地吩咐房叔:“帶她去府裡逛逛,你們貼身跟着,保證她明早能起來梳妝迎賓就成。”
“能逛園子了!表姐夫,你真好,善解人意還生得美,比我娘可通情達理多了。”遊潇荷猛地拍了下桌子,筆鋒劃開,謝柔春盯着賬本上的墨迹,怒不可遏地擡眼瞪她,但蓦然撞進少女笑意盈盈的清亮眼瞳裡,謝柔春的怒氣又像被溪水淌過,别過臉,他冷漠教訓她:“我沒有給人當娘的癖好,以後少說這麼诳語,讓旁人聽了淨是笑話。”
“嗷,記住了,表姐夫。”遊潇荷心情好,被罵了也是喜滋滋的,轉身往院外跑去,但到了門邊,又猛地折回來。謝柔春一直注意着她的身影,此刻也捏緊了算盤珠子,心裡盤算若是她非拉着自己陪她逛園子,該怎麼狠狠教訓她不知輕重才好。但耳畔掠過一陣風,站在樹下沉默寡言的少年卻被她牽住,遊潇荷壓低了聲音,但笑聲郎朗,她還是好溫柔地對少年說:“杏杏,我們去喂小魚吧,不要站在這裡,會打擾表姐夫記賬的。”
被喚作杏杏紅着臉任遊潇荷拉走,直到蒼槐院又一次安靜下來,謝柔春又算了幾筆賬目,忽而覺得有些涼,便披上外衫,随意問道:“我記得指給遊潇荷那個小厮名為林辛,如今這個杏杏又是誰?”
“禀家主,杏杏就是林辛,是遊小姐覺得辛這個字不好,就給改成了杏。”
“呵,真有夠俗氣的。”謝柔春冷嗤,指尖撥弄着算盤,腦海裡的刺痛卻一根根撥弄着他的神經。
遊潇荷,我不是十幾歲的小郎君,不會被你一片僞裝的赤子之心就被騙到.......杏,杏杏,你倒是叫得可愛,但那賤俾子也配?
頭頂的花環被扯落,花瓣散落在硯台裡,墨汁染黑粉白,謝柔春靜靜地凝睇着,最後在滿院死寂中,起身吩咐:“将硯台收拾了,賬本和算盤送到書房裡來。我不想再看到這個花環,立即處理掉。”
婚禮那天,遊潇荷天不亮就被拉起來梳妝,繁複的婚服勒得她喘不過氣,描眉畫眼的時間又太長,她餓得不行,推開喜婆起身要去找東西吃。剛到門口,已經穿戴好的謝柔春便将她堵了回去。按理說新郎的上妝流程會更繁瑣,也不知他是什麼時辰起身的,又或是一夜沒睡。總之遊潇荷喪氣地坐回銅鏡前,上妝後愈發冷豔淩厲的郎君摁着她的肩膀,細細端詳着少女的眉眼,而後拿過喜婆手裡的胭脂,又喚來濕帕子給她擦掉一層粉,遊潇荷血氣充盈的柔嫩皮膚更顯出小女郎的鮮活來,指肚抿到過濃的口脂,遊潇荷忍不住舔了下唇瓣,仰着臉去看謝柔春。他卻避開她的注視,專心在遊潇荷眉心描摹了一朵花钿。
“好看,表姐夫,我今天好漂亮啊,雖然沒有你漂亮。”
眼看妝面完成,遊潇荷又開心地抓住他的衣袖,彎彎眸子快活地起身,在謝柔春面前轉了一圈,期待地看着他問:“你不覺得我今天很好看很不一樣麼?”
屋内的下人都忍不住翹起唇角,竟然也被今日這場假婚禮的喜氣感染到,而冷靜自持的謝郎君,攥緊了她方才捏過的袖角,語氣平淡但眼睫顫動,避而不答,卻催促她:“都弄好了就趕緊吃兩口早點,然後跟着房叔去前廳迎客。”
“可是我想吃蟹黃包,還有銀耳蓮子.......”
“遊潇荷,再多扯一個字,今天你什麼也别吃了。”謝柔春又被她氣到,冷哼着甩袖離開,但到門口,卻又微微側頭,對屋裡勾着腦袋沉默的小女郎說:“今日小廚房裡做了你昨天吃的燕窩,還有些春卷和奶酥,你直接在院子裡扒兩口,别讓賓客們瞧見了,不成體統。”
“我就知道你比我娘會疼人!”遊潇荷又雀躍地笑起來,謝柔春被吵得頭疼,甩上門離開,但走過樹蔭,唇角卻微微翹着落滿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