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璟言認真回憶着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對方的。
是皇兄第一次對自己笑的時候?是每年母後的忌日,皇兄都會一整天的陪着自己、不動聲色的哄着自己?還是自己第一次上朝時,聽文武百官伏于殿下齊聲吾皇萬歲時?
那是自己第一次真正意識到了自己真的成了天子,是這些人口中的吾皇,是多少人羨慕的九五之尊。
夏璟言清晰的記得那時自己的感覺:沒有開心、沒有興奮,而是深深的無措和迷茫。他那時已經十五歲,他知道天子的含義,明白身為皇帝的責任,他懂得民重君輕的道理,即使他從來沒想過要做這個君主。
但他也隻有十五歲,在那之前,他從沒學過如何做一個皇帝。
這聽起來似乎很奇怪,他是嫡長子,是理所應當的太子人選,是所有人默認的下一任天子,但夏璟言卻從沒這麼想過。
自己不會做皇帝的,夏璟言毫無理由的如此堅信着。所以他從來不好好學那些治國之道。父皇起初還會哄着自己、逼着自己,但那時起自己已經在刻意忽視父皇,自然不會乖乖聽話。
久而久之,父皇也妥協了。不知道從何時起父皇也放棄了自己,不再逼着自己去學那些治國之道,而是去認真教導弟弟。璟熠會成為下一任天子,自己會成為一個閑散王爺,這似乎成了自己和父皇心中默不宣聲的秘密。
如果不是父皇病重早逝,事情本該這麼發展下去,甚至在父皇最後病重的那一個月裡,他也沒有想過自己會成為天子。父皇會把皇位傳給弟弟,雖然他還小,但隻要父皇做好安排,弟弟日後肯定會成為和父親一樣優秀的天子。
而父親确實做了安排,最好的安排。他相信,父皇留下皇兄做攝政王肯定不是想賭運氣,他是百分百的信任皇兄。有皇兄在,十五歲的天子和十一歲的天子又有什麼區别呢?反而,聰慧好學的十一歲天子更适合,父皇肯定知道這個道理,但他偏偏在最後時刻把皇位傳給了自己。
那時,他不知道父皇留下的皇兄是多麼的優秀,所以那時候他以為父皇終究是擔心弟弟太小,所以他驚訝卻也理解。
但理解,卻不代表他接受。他已然十五歲了,但也隻有十五歲。他就像一個還未經訓練的戰士,匆忙之間上了戰場,然後呢?他坐在龍椅之上,看着殿下那些跪拜的大臣,卻陷入了迷茫和慌張。
自己上一秒還是個隻知玩樂的散漫皇子,下一秒就成為了萬人敬仰的少年天子,所有人都在期待他繼承先皇遺志,帶領他們共建太平盛世。
他懂得天子的意義,卻不知道該如何做一個天子。
他帶領不了他們,他實現不了太平盛世。
他根本就不想做這個天子。
他在龍椅之上陷入了驚慌。而在這迷茫驚慌之際,他下意識的看向了滿朝文武中唯一一個沒有跪下的那個人。而那人也在看着自己,可那人眼裡沒有沉重的期待。他隻是目光溫和的看着自己,他沒開口,但自己很清晰知道他在說什麼。是在父皇去世後,自己登基前的這段時間裡,在自己次次懷疑時、不安時對方都溫柔而堅定的對自己的說那句話,是在自己登基後對方以實際行動實現的承諾。
他說:“有臣在,陛下什麼都不用擔心。”
就是在四目相接的那一瞬間,夏璟言完全信任了對方,完全接受了這個皇兄。
而對方确實做到了--他成了天子,卻依然可以像皇子時那麼快樂。甚至,更快樂,因為,現在有了皇兄。自己再一次被人寵着,像九歲之前被父親寵着那樣。
皇兄和父皇,确實很像,尤其是在政事上,夏璟言有時都能從皇兄身上看到父皇的影子。但他不喜歡這樣的皇兄。那時,他覺得那些政事搶走了父親,現在,他害怕皇兄也會被搶走。
因為,父皇和皇兄是如此的相像。
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
夏璟言很早就知道這句話,從父皇口中,聽過了無數遍。父皇用一生踐行了這句話,但同樣的,君為輕的意思,不隻是父皇一人,還有他的家人。
他會把母親、自己、和弟弟放到他前面,但絕不會重過他的子民和社稷。
那皇兄呢?在皇兄眼裡,什麼才是最重要的?父皇留下的這個江山,還是自己?
自己?怎麼會是自己,夏璟言隻是在腦中閃現了一下這個選項,就自嘲的快速否決了。完美繼承父皇遺志的皇兄,怎麼會把自己放在父皇的江山之前?
手腕處傳來壓迫感,對方似是怕自己再次跑掉一樣,緊緊的拽住自己的手腕。但夏璟言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對方願意陪着自己玩着這無聊的試探遊戲。對方一次又一次的妥協,對方一次又一次的急切,這不是因為自己,而是因為自己的身份,自己這個一國之君的天子身份。
這個龍椅上坐着的不管是誰,皇兄都會如對自己一般對待那人。
認識到這個事實的夏璟言突然有點冷,很冷。
新春的天氣确實很冷,歲暮天寒,春風料峭。長安街頭,遊人們都披着鬥篷,捧着火籠,口中呼出的熱氣在寒夜中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夏璟言低頭望着自己的手腕,嘴角卻莫名露出一個笑,一個無奈的自嘲般的苦笑。
夏璟言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自己想帶皇兄逃離長安,抛掉那些責任,沖破那些規矩束縛。可皇兄卻想留在長安,守着那些責任;自己以為對方是顧忌自己的身份,以為自己隻要抛開了這天子身份,就能有一個和皇兄相守的機會,但自己卻忘了,恰恰是自己的身份,才讓皇兄留在自己身邊。
自己不想像母後那樣,卻不知道從何時起已然踏上了母後的後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