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暇之時,姜逐流會為她描眉畫黛,為她洗手作羹湯,在她生病之時,還會親自為她端茶奉水,對她照顧得無微不至。
隻是有時,他略微缺德。
有一陣,費妙因莫名變得嗜睡,經常躺在院子裡的藤椅上曬了會兒太陽,就呼呼大睡過去。
每每這時,侍女們怕她着涼,在她睡着之時,會貼心地替她蓋上毯子。
姜逐流也碰見過這種場景,隻不過他沒有那麼好心,給她添衣蓋被,而是叫所有想要為她蓋毯子的侍從不要打攪,他要為王妃畫一幅丹青。
于是費妙因,就因為他的一時手癢,吹了一下午的涼風,生了一場小病。
而那幅丹青,從頭到尾都不見蹤影。
費妙因覺得他惡劣至極,可又對那幅丹青實在好奇,于是偷偷潛入了他的書房,打算翻找一番。
這一翻,翻出了不少東西。
姜逐流書架上有一處暗格,裡面滿滿當當,都是這一年來,他畫的她。
第一張畫的就是她躺在藤椅上睡覺的場景,畫還未完成,旁邊有配一段字:
近日妙因無比嗜睡,坐着能睡,站着能睡,吃飯能睡,喝水能睡,就連和她說着話都能睡,人怎麼能有這麼多瞌睡?
又起一行:因我的過失,妙因生病着涼,心情極差,始終不肯看醫官,憑着堅強的意志扛過去了,是鐵一般的女子,特别留念。
畫她趴睡在小亭子裡的石桌上,身旁是一盆開花的月昙,配着一行小字:
妙因左等右等,都沒等到昙花刹那一現,好不容易昙花開花了,她又睡着了,怎麼都喚不醒,特畫小像一幅,以作留念。
畫她在一片水鳥驚飛的荷塘裡,撸起袖子大幹一場,上面這麼寫着:
今日與妙因一同泛舟,本意是陶冶情操,可妙因一見荷塘,便挽起褲腿跳入其中,情操沒怎麼陶冶,收獲倒是不少,特此留念。
畫她爬上坐在桃花盛開的樹枝幹上,手上拿着不知誰不小心落在樹上的風筝,配的小字是:
一隻風筝落在了王府的桃樹上,妙因自告奮勇攀上了樹,并洋洋得意地折下不少桃枝,送給府中的侍女們别在發髻上,桃樹受了重傷,但美人美景美事,吾心悅怿,故此留念。
諸如此類畫像,不勝枚舉。
費妙因一邊翻着,一邊偷笑,雖然這些畫像大多都像是在說她壞話,但得窺堂堂甯王的童趣之心,還蠻有趣的。
她翻到最後兩張畫像,倒數第二張是她與他成婚當天,敷了白粉,畫了花钿,抹了斜紅,點了面靥,一襲盛裝的樣子。
這幅的配字便不是無聊的絮絮叨了,而是一首小詩:眉黛遠山飛芙蓉,暗波秋水映斜紅。織女何泣銀河淚,逆水又行峰一重。
這首小詩,正是姜逐流對她念的卻扇詩,原以為他隻是随口一提,沒想到他還特意記下了。
最後一幅畫像,沒有配字,就像是在草紙上的随手一練,畫的是她眼中噙着淚,躲在一處暗巷裡,鬼鬼祟祟地窺看天上明亮的煙火。
能知道這幅場景的,大概就隻有那日同他一起的失意人。費妙因恍然大悟,原來那天在巷子裡的另一個人,是姜逐流。
他每日蜜餞不離身,也怪不得他那天能那麼熟練地掏出蜜餞,放到她手上。
費妙因偷看完畫像,故作鎮定地咳嗽了兩聲,她在心裡給自己找借口:他們是夫妻,看點彼此之間的小秘密,是情趣,不是什麼大事。
她把東西放回原處,幾經調整位置,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暗格旁,堆放着一堆雜亂的公文,似乎是公文的主人無比厭煩,才會招緻這樣任意的對待。
對待興趣時,姜逐流有滿腔的熱血;對待正事時,他就立馬跟蔫了一般,打不起半點精神。
費妙因無奈地搖了搖頭,開始着手整理這堆文書,分門别類地放好。
不整理還不要緊,一整理她就發現了端倪,這根本不是普通的處理政務的文書,而是暗含造反意思的來往信件,牽扯到的人不在少數。
費妙因不敢再整理這堆東西,隻随便摞了摞,便将東西放回了原處。
此後一連幾天,她都心不在焉。
而姜逐流似乎早就發現了她的異樣,卻因自己尚自顧不暇,便沒有對她多作關心,和平日溫柔體貼,細緻入微的模樣截然不同。
終于有一天,姜逐流朝着她,甩出了一份“休妻書”,要把她趕出甯王府。
他冷冷道:“我受夠你了!”
費妙因接過那封休妻書,立馬明白這意味着什麼,沒有哭鬧,也沒有歇斯底裡,就收下了。
他要造反,這是他就給她的退路。
笨蛋,她還沒有和他說,她腹中,已經有了兩人的骨肉。
又一年冬至,皇帝于南郊祭天,姜逐流領兵造反,于寰丘行大逆不道之舉。
要知道,他從來都不是這塊料,此次造反,他毫無疑問失敗了。
昌平公主與内侍溫機攜手将其拿下,昔日那些支持他的人,紛紛上書,與甯王府撇清關系。
姜逐流到底是皇帝最寵愛的孩子,在魏氏都要求懲治甯王的情況下,皇帝還是要力保他,隻是将他困在了王宅之内,名号待遇,一切如舊。
全天下人都在對甯王橫眉冷對,唯有皇帝,在偏寵他如今唯一的小兒子。
皇帝找到費妙因,望着她已五月有餘的孕肚,有了歹毒的計謀。
他要費妙因念夫妻舊情,在生子之後服下毒藥一杯,他好借孩子失恃為由,保下甯王一條命,再将其遠遠送到地方上去,做個閑散人士。
費妙因:“?”
姜逐流的命是保下了,可别人的命,别人孩子的命,就不是命了。
皇帝沒有給她留選擇,隻有一句:“當年二郎娶你,可謂力排衆議,你難道忍心見他去死嗎?”
是,她不忍心,可她也想活啊。
皇帝見情理不打動人,便威脅道:“若你不願,朕還可以尋禮部侍郎,他到底做過二郎的嶽丈,恐怕也與這件事脫不了幹系。”
費妙因像是被架上了火場,姜逐流給她休書的時候,她收得飛快,就是害怕父親受到牽連。
如今到底還是,躲不過了。
費妙因跪地一拜:“臣女願意。”便任由眼淚泅濕了臉龐。
孩子臨盆在即,父親臉上的愁雲越來越濃,他想是預料到什麼一樣,整日愁眉不展,甚至不信鬼神的他,也開始求神拜佛。
十八年前,他心愛的妻子難産而亡,給他留下了個嗷嗷待哺的孩子。
十八年後,她的女兒也要步母親後塵。
幼時,他常指着潘玄美人圖之一的山鬼圖,說畫上的人,遠不及她阿娘美。
可長大後費妙因才知,阿娘的長相其實再普通不過,父親覺得母親美勝山鬼,是因為偏愛。
父親鳏居十八載,她這個不孝女,卻還要讓他再嘗一次這種剜心之痛。
生産之時,父親特意從宮中請了太醫,還不知用了什麼法子,把溫機金屋藏嬌的女醫房離艾請回了府,隻求萬無一失。
無邊的痛苦中,費妙因似乎聽到父親的嚎哭。那個從前最是守禮的父親,一時失了分寸,推開所有攔住他的人,沖進了血起熏天的産房。
父親牽着她的手,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她問:“孩子呢?”
父親流着淚道:“孩子很好,是個男孩,妙因,你要好好的,你還要看着他長大。”
“男孩?”她虛弱笑道:“還要勞煩父親,給他取一個名字……”
她覺得累極了,也冷極了,溫熱的眼淚滑過臉龐,都覺得燙得慌。
她看着父親,用盡了最後一點力氣,說了聲:“女兒不孝……”手便重重垂下。
一片混沌中,她的意識在這裡飄蕩了許久。
突然一道亮光出現,将她拉出黑暗。
費妙因睜開眼睛,對上三雙神态各異的眼睛,拼命地大口呼吸。
她居然,還活着。
房離艾滿臉震驚,道:“我活了将近三十年,這是我遇見過最不符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事情,我唯物主義的三觀遭受了嚴重的激蕩。”
當真奇怪,她看起來分明不過十五六歲,卻說自己已經年近三十。
許琢圭歡喜地抱着玄衣男子的手,道:“她果真醒了,太子殿下好厲害!”
玄衣男子一臉驕傲:“那是,我郁姜出馬,就知有沒有!”
太子……郁姜……
十年前潘氏之禍,混亂中失蹤的前太子殿下,似乎就叫,姜馭。
費妙因重重咳了幾聲,她剛生完孩子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複。
房離艾替她把了把脈,便囑咐了幾句需要注意的事項,并道:“這段時間,你就好好養身體,千萬不要情緒太過激動。”
費妙因愣愣點了點頭,問:“我的父親和孩子,還有甯王,他們可還安好?”
許琢圭道:“放心吧,他們都沒事。”
這是一場人盡皆知的假死騙局,一衆的人都參與,隻為騙過那高高在上的一個人,隻能說:
王之蔽甚矣。
山林之中,夏日的蟬鳴響徹雲霄,費妙因被攙着走下馬車,巨樹蔭的籠罩下,是一間屋舍。
屋舍中走出一名青衣男子,他褪去象征身份的華服,隻着粗布衣裳,手中懷抱一襁褓嬰童,正往地上撒着什麼,惹來一群大鵝引頸追逐。
費妙因朝他走去,輕聲喚道:“二郎。”
總有人問,桃源在何處?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