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琳娜和整座城市背道而馳。
先是一輛路邊停駐的摩托,再是鈎索和繩子,最後是她的雙腳。心髒在胸膛裡隆隆作響,阿琳娜挺着胸脯,仰起頭,她在赴一場驕傲的戰鬥,這讓她前所未有的精神,殺手鳄的血液是她的戰袍,屁股下那輛破爛的摩托是她的戰車。
她朝阿卡姆的方向前進,穿過樓層和人群,抱着貓的小孩,大聲辱罵用以宣洩焦慮的男人,一張便簽紙在她面前飛舞,被急于前行的戰士一把揮開,便簽紙上用歪斜的筆記告訴留下的人自己會在三角峽船塢那兒等她。
三角峽船塢那兒今夜擠滿了密密麻麻的人,不知道便簽紙的主人是在船上還是船底。
沒人在意阿琳娜,沒人關注她,今晚的哥譚,人人隻能瞧見自己的性命。
去往阿卡姆的道路很長,長到阿琳娜覺得自己大腳趾血肉模糊的血泡再次破裂,她不知疲絕地在城市裡奮力奔跑着——從哥譚老城穿過整個羅賓遜公園,郁郁蔥蔥的植物剮蹭她的臉,然後她從鑽石區的屋頂上飛過,驚訝地發現帶着名表的人和犯罪巷裡的流莺臉上的惶恐也一模一樣。
最後她慢慢地走過考文特裡,在這個安靜的街區中,她用力呼吸着帶着鹹味的海風,讓快要燃燒殆盡的心髒稍微平複一會。
漫長的道路沒有摧折阿琳娜的鬥志,她的嘴情不自禁地咧開,暢想有可能存在的未來。她将身上的槍械都取下,坐在路邊,随手拉過一輛被遺棄的嬰兒車。
這是阿琳娜過去殺人前的老習慣,就像鬣狗在撕咬獵物前伏低身子,猩紅的舌頭舔過牙齒。
這輛還帶着嬰兒殘留體溫的嬰兒車被作為臨時的工作台,漆黑的槍身和抹上毒藥的匕首就這麼被放在柔軟的嬰兒被褥中。車變成了子宮,槍和毒藥是它的新生兒。
阿琳娜帶着虔誠一樣樣檢查過去,這是她人生中最不容閃失的一次任務,是她除了那次臨時起意的逃脫,最想獲得結果的行動。
她一定得成功!她一定得成功!
她還有許多事要做,阿琳娜想,她要從尼格瑪的腦子裡挖出線索,她要讓紅房子被真正的鮮血染紅,她要再去見見她的同期姐妹,她要擁抱葉蓮娜,告訴她除了當兒童殺手的第二種活法。
她要見到娜塔莎·羅曼洛夫,告訴她的姐姐她在哥譚收獲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她要和傑森·陶德在俄羅斯重逢,等男孩動完了手術,他或許會和每個斯拉夫血統的人一樣愛上桑拿,又或者他不會,可他畢竟是個熱愛文學的男孩,或許他們可以一同去找找阿琳娜母親作為畫家的生活痕迹——他會喜歡的。
她要再和斯萊德·威爾遜碰面,過去的許多日子裡,他們的愛恨交纏在一塊,炖成一鍋沸騰滾燙的濃粥,她要再見他。
她需要時間,很多的時間,在往前近一個世紀,時間對她毫無意義,生活對她而言,沒有一點光亮之處。囚室中,夏日與冬日有什麼分别?當她殺死任務目标的時刻,她怎麼會關心對方身上服飾代表的潮流變化?
猛然間,這座肮髒又陰雨連綿的城市替她打開了身上的枷鎖,她開始和所有的普通人一樣渴求時間的慷慨。這和她永不老去的面龐和青春的身體無關,起碼在這一刻,她希望往後的日子同她浪費過的一樣多,足夠她想明白該從哪兒走向未來。
阿琳娜将嬰兒被褥上的彈匣一個個清點完畢,在小熊印花的柔軟織物下有處凸起,她好奇地摸過,發現了一件同樣被遺棄的毛絨玩具——一隻滑稽的兔子。她小心地把那隻兔子拿出來,遠離她的槍和匕首。
說來奇怪,當這隻兔子趾高氣昂地坐在九頭蛇金牌殺手的槍上時,這就不再是殺手的工作台了,而是重回本質,這輛精美的嬰兒車上似乎還殘留着孩童的體溫。這讓阿琳娜陌生又尴尬,她是絕沒可能擁有這種體驗了。
紅房子的衆人中,其實并沒有許多人真正在意子宮的缺失,總有更重要,更關乎生死的問題。可阿琳娜知道娜塔莎和安娜是想擁有自己的小孩的,她同樣也認為她們非常适合成為母親,她忍不住握住那隻兔子,允許自己走神了一秒——她們可以領養小孩!就像蝙蝠那樣!而阿琳娜,她可以成為她們的酷姨媽!
隻有一秒。
她碰到了她的槍。
槍械的質感讓她醒過神來,街道空無一人,夜間的風越發冷了,每年到了這個時候,海風像是能把人腦子吹出來一樣咆哮。
阿琳娜獨自一人,握住槍的時候,她的手頭一次開始顫抖。她不敢置信,松開手,讓那把槍掉在兔子旁邊,她像看着怪物似的盯着那把熟悉的武器,槍沉得墜手——它決定了往後的道路,那些未來的憧憬是否會像泡沫般破碎。
多可怕啊!她一想到那樣的場景就忍不住渾身發抖,在她毫無知覺陷入永恒死亡的時刻,這世上還會有無數的女孩,或黑或金的腦袋流水一樣地送進紅房子。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将她們捏造成自己喜愛的模樣,她們被從她們的命運裡奪走,從此再也掙斷不了脖頸上的項圈——
隆隆的心跳聲又來了。
她蜷縮手指,回憶起頭一次拿槍的模樣。她在想這些年死在她槍口下的目标,想他們的血浸潤在她的指尖,一點點地将滿溢的情緒和冒出頭的希望收回去。她讓自己重新冰封,成為九頭蛇的殺手,紅房子的間諜,感情是不允許的,動搖是不可以接受的——恐懼,尤其是恐懼!
她模仿她的教官,模仿交叉骨,模仿九頭蛇那個被她殺了的實驗員,用那種口吻在心裡訓斥自己——一件工具怎麼能感到害怕!你應該忠于紅房子!你應該忠于九頭蛇!
不。
再也不會有了,阿琳娜想,從現在開始,哪怕她的脖子上還套着項圈,她也不會把自己賣給任何人了。
起來。
她命令自己,動起來。
握住你的槍,阿琳娜,瞄準,開槍!很簡單,你重複了很多年。
再來一次,所有人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娜塔莎不再困于過去,安娜會從冷櫃裡蘇醒,她會領養孩子,會讓阿琳娜周末替她将孩子帶去公園。葉蓮娜會成為特工,老師,藝術家,随便什麼,她會擁有一件全是口袋的醜外套,阿琳娜會給她買。
阿琳娜站起身來,假若有人這時候正在她旁邊,會發現她邁開的步子像是個超級英雄,而對于那些她的“姐妹”而言,她的确能算是個超級英雄了。紅房子割掉她們的子宮,因為女人擁有與生俱來的天賦,通過血脈将自己和她人相連,而作為隐形人的她們,最不需要的就是聯系。
紅房子小看了她們,即使失去了這項天賦,她和她的“姐妹”們,依舊通過朝夕相處的日月,同樣的困境,不多的道德和共情,狹小空間裡的複雜情感聯系在了一起。
阿琳娜伸出手,平穩地握住槍,将彈匣,微型炸彈和匕首都放在熟悉的位置,重新邁腳朝阿卡姆走去。她的情緒重新前所未有的高昂,握槍的手有力得像是鋼鐵,她大步邁在路上,胸膛中滿溢的情緒漲成一隻大大的氣球,氣球撐滿她的胸腔,她幾乎要不能呼吸——
她的腰部上傳來了震動。
阿琳娜遲疑了一秒,她掏出手機,是陌生來電。
史蒂夫·羅傑斯告誡她的信息安全手則在她腦海裡閃過,她按下挂斷。
不過兩秒。
同樣的人再次撥來了電話,這讓阿琳娜漫長的勇敢征程變成了上班早高峰的地鐵通勤。她四處望了望,隻有那輛孤零零的嬰兒車。
“你好,”她維持了最後的禮貌,“不辦信用卡,謝謝。”
“……”電話那端沉默了片刻,仿佛一時間不知該怎麼繼續話題,但熟悉的冷漠女聲很快傳來,“阿琳娜。”
“阿曼達·沃勒,”她停住腳步,“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我一直在看你,喪鐘是個明顯的目标,而你在他身邊。”
這位成功的政客,精明殘忍的女人并未多做解釋,好像阿琳娜的背叛和她曾對阿琳娜的清洗從未發生一樣。她還是那個貼心找阿琳娜合作的友好同伴,沃勒的聲音有些疲憊。
“士兵,”她說,“計劃有變,你不需要殺死愛德華·尼格瑪了。”
“我不是你的士兵,我不需要遵從你的計劃。”
“你會的,”沃勒笃定,她不屑于同阿琳娜繼續廢話,“去阿卡姆。”
阿曼達·沃勒挂斷了電話。
一根細小的針戳破了阿琳娜胸腔的氣球,啪,氣球爆炸,那些滿溢的情緒順着她的肋骨流了出來。
*
羅賓再一次救了蝙蝠俠。
他将布魯斯從廢墟裡拉起來,凱夫拉上滿是灰塵,羅賓沒有被面具遮住的下半張臉上露出一個巨大的笑容。
“你被埋在下面的時候,旁邊有沒有一張肖申克的救贖的海報?”
“羅賓,”布魯斯說,“哈莉·奎因在哪?”
“神谕檢查了她的幾個據點,但是……”
“兩個謎題,七個炸彈,”布魯斯把自己從廢墟裡拉起來,他突然感到了衰老,這可能是因為整夜工作的錯覺,“沃勒會放棄哥譚。”
羅賓一直很聰明,并沒有多少人能憑借簡單的線索确認布魯斯的身份,也沒有多少人敢于上門自薦,這個男孩全部都做到了。
他們站在哥譚劇院的廢墟上,又一處瑪莎·韋恩留下的痕迹覆滅,蝙蝠俠的披風垂在地上,羅賓身上沾滿了泥土和灰塵。他們共同沉默了幾秒鐘,布魯斯抓緊最後一點時間恢複體力,而羅賓抓住了最後的線索,這隻聰明的小鳥焦慮地走了幾步,他扶住挖掘機——蝙蝠挖掘機——他就是用這個将蝙蝠俠從土堆裡刨出來的,像挖出一隻吸血鬼或者一具木乃伊。
在提姆·德雷克擔任羅賓的短短兩年時間,他經曆了很多,非常多一般人在這個年紀不應該經曆的事。
但他都做得很好,非常好,像是他天生就該幹這個的一樣。
他可以在韋恩公司實習的時候,一邊寫研發報告一邊研究急凍人今晚的目标。也可以在寫畢業論文的時刻堅固蝙蝠洞防火牆的加固,他隻用了短短兩個月不到的時間就完成了羅賓的基礎訓練,甚至在本就容易猝死的行程中,他還能獲得芭芭拉·戈登的芳心。
可即使這樣,他依舊也隻是不滿二十的男孩,面對一個即将爆炸的夜晚和闖入他生活的殺手組合,提姆·德雷克的大腦替他放了三秒的假。
随後,立馬,大腦不受控制地把一切整理成語句通順,邏輯嚴密的任務報告,并強迫他觀看并給出讀後感。
謎語人該死的謎語,阿曼達·沃勒的打算,前蘇聯殺手的突然出現,他死而複生的前任和熱愛給布魯斯找所有麻煩的喪鐘。兩個謎語,七個炸彈,羅賓深呼吸了好幾次,扣下了一塊蝙蝠挖掘機上的泥點。
“我們不能放棄哥譚。”他下意識說,握着那塊泥點。
“當然,”蝙蝠俠輕聲說,男人将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不夠有力,或許他傷得真的很嚴重,但他的首要任務還是安慰羅賓,“我會處理的。”
有時候,隻是有時候,羅賓會在内心尖叫,希望蝙蝠俠别再假裝自己不可戰勝。有需求才有崗位,如果哥譚的蝙蝠真的那樣刀槍不入,羅賓這個職業壓根就不可能被發明出來。
“我還沒退休,B,”提姆丢開了手中的泥點,他又深呼吸了一次,“我來聯系神谕,她說不定發現了什麼——你的傷勢怎麼樣?需要我呼叫便士一嗎?或許我可以從去年消失的那顆髒彈開始查,不,我來處理謎語人的謎題——”
“羅賓。”蝙蝠說。
“等等,阿琳娜——阿琳娜和喪鐘,還有傑森——”說到這兒他小心地瞧了一眼蝙蝠俠,看到了一個石頭般堅硬的下巴,“他們好像并沒有離開哥譚!”
“我的通訊壞了,”布魯斯沖他伸出手,“把你的備用設備給我。”
“需要讓他們離開嗎?”
男人搖了搖頭,他裝上了提姆備用設備,“神谕。”
“什麼事,布魯斯?真高興你沒事,這是今晚頭一件好消息。”
“追蹤阿琳娜。”
“……通過我們的通訊頻道,我可以做到,這是最新的技術,但我需要一個解釋,”芭芭拉頓了一下,“哦,布魯斯,她在往阿卡姆走!”
“阿曼達·沃勒一定重新聯系她了,又或者她猜出來了尼格瑪的位置,我會過去——喪鐘在哪?”
“他退出了頻道。”
“……”
“傑森在哥譚老城那兒,靠近唐人街的位置,不用謝,布魯斯。”
“沃勒打算做什麼?”提姆試圖理清一切,但他越想,越覺得真相讓人心驚,“她想要尼格瑪手中紅房子技術?或者說她不想讓人知道這些?所有她讓阿琳娜去滅口……那麼她為什麼突然想殺掉阿琳娜?還有放任尼格瑪布置炸彈?她送回了哈莉·奎因,借着她來轉移視線……現在事情暴露,她不得不和尼格瑪再次結盟了,那麼阿琳娜呢?”
他重重吞了一口唾沫,“阿琳娜會做什麼?”
她殺死謎語人,解救整座城市的性命?
還是會為了她的目的,去選擇天平另一端的女孩們?
“傑森還在哥譚,”神谕指出,“喪鐘也在。”
“她不一定知道,或許她以為他們已經離開哥譚了。”提姆大聲反駁。
“我認為她……”神谕的聲音突然緊繃起來,“B,有一架軍方的飛機停在哥譚上空,我認為那是沃勒的人,她的人正在逐漸包圍阿卡姆。”
“我知道了,”蝙蝠俠開始緩慢地活動身體,每次他扭動一下,都發出關節的響聲,這是被困在地下最微不足道的後遺症之一,提姆張開口想說些什麼,但是布魯斯先張口了,“羅賓,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
這是他最無法拒絕的話。
“永遠可以,B。”他說。
“跟着傑森,看着他,”蝙蝠俠鄭重地說,“别讓他受到傷害,也别讓他去傷害别人。”
“……我會盡力,”提姆勉強承諾道,老實說他認為傑森一有機會就會朝他開槍,“但你不覺得你去處理傑森更好嗎?我來阻止謎語人,或者還是有阿琳娜……起碼她不對孩子動手,是吧?”
蝙蝠俠搖頭,那并不是布魯斯·韋恩認為提姆·德雷克應該離開哥譚讀大學的不贊同,而是蝙蝠俠式的,徹徹底底沒法改變的不贊同。
提姆知道着意味着一切已經成為定局。
這也是最後的解決辦法,他不想承認,但他必須得承認,他自己對付不了沃勒全副武裝的隊伍,一個蘇聯前殺手和一個謎語人。強烈的懊悔和自責折磨着他,但他什麼也沒表現出來,這隻會給所有人增加負擔,而這才是他最憎恨的一點。
蝙蝠最後捏了捏他的肩膀,轉身打算彈出鈎索。
“B,等等,就一下!”提姆突然說,他匆忙拉住蝙蝠俠的披風,然後将自己的備用耳機的頻道調到了公用頻道。
那個喪鐘已經退出,阿琳娜大約不會在意,但是傑森·陶德或許在聽的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