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也不着急走了,雲棧在荒草地上坐下來問他:“夙泱,如果你發現我是假的,你會怎麼樣?”
夙泱:“殺了你。”
“這麼絕情啊,”雲棧擡頭看着沒有一點時間變化的藍天,“那如果你是假的呢?”
夙泱:“自殺。”
雲棧躺下來,用手臂墊着頭,找到一個舒服的位置,“你怎麼對誰都這麼絕情。”
夙泱低頭看着他說:“因為這個世界上斷沒有兩個你我存在的道理,另一個幻境的我,也一定會這樣做,無論他是真是假。”
“好吧好吧!”雲棧苦惱地用一隻手擋住照到臉上的陽光,聲音悶悶的,“你說什麼都是對的。”
其實他想的是,讓真實的他們回春坤派去,假的就留在這裡,對人間沒什麼影響,倒也不必趕盡殺絕。
真真假假的,又何必分得那麼清楚呢?而且……假有假的好處,他想,如果他們都不是真實存在的話,那無論做什麼,都不用顧忌門派,也不用顧忌世俗,那有些一直沒能說出口的話,是不是就可以在這方虛假的幻境中宣之于口?
可惜了,若是一真一假,便說不了什麼天長地久。
雲層低垂,卻擋不住太陽,陽光照在空蕩蕩的荒野和廢墟上,溫暖安靜。
“夙泱。”雲棧的手仍舊擋着眼睛,他說,“你陪我躺一會吧,就一會,好不好?”
夙泱沒有回答,他在雲棧身邊躺下,和他躺在同一片草地上,望着同一片天空。
“你說,如果我們不是真實的,那會是什麼?”雲棧平時一見到夙泱話就多,現在在幻境裡,更是像有無盡的話要說。
“動物吧,”夙泱忽然變得很有耐心,雲棧問的每個問題,他都認真去答,“掌門師兄從鏡鄉回來後不是和我們講過嗎?應該是山雞野兔一類。”
“那我以後可再不敢吃雞肉和兔肉了,”雲棧在地上翻了個身,面朝着夙泱道,“以防萬一,咱們出不去幻境這幾天,就吃素吧。”
夙泱說:“好。”
雲棧被陽光晃得眯起眼睛,他不知想起了什麼,又拉起夙泱的衣袖擺弄。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雲棧将一本從夙泱袖子裡找出來的書舉到面前,擋住直射的陽光,“這都是什麼時候的書啦?你怎麼還帶着?”
雲棧又說:“想不到我們夙泱仙尊還是個如此念舊的人呢。”
他剛念的是他們上的第一堂課,謝戎和他們講的第一段話。
他記得那時也是在一片草地上,他們年紀還很小,小雲棧被日頭照得有些頭暈,小夙泱将衣服不輕不重地扔到他臉上,正好蓋去了刺眼的陽光。
已過經年,如今夙泱在他身邊,擡起手,靈力逸散,這片荒草地就變成了雲棧記憶中生機勃勃的模樣。
夙泱看了他一眼:“想起來了?”
“對啊,”雲棧說,“我記性也不錯的,仙尊哥哥。”
夙泱轉過頭,雲棧明媚的笑照進了他的眼底,他忽然起身,向雲棧一掌襲去,雲棧手裡的書掉在地上,滾到一旁,他捉着夙泱的手腕接下這一掌,而後借着他手上的力也站起來,發帶在風中劃出一道淺綠色的弧線。
他輕輕撞上夙泱的肩膀,發絲也撩到了夙泱的額鬓,他道:“仙尊哥哥是想和我切磋一下嗎?”
夙泱哼了一聲,抽回手,又一掌劈去,卻不是全力,雲棧側身躲開,邊向後掠,邊抽下自己的兩發條帶,他今日的發髻是用玉簪固定的,抽下發帶也不打緊。
發絲在風中翩飛,他将一條發帶銜在唇間,一條将左臂寬大的袖子綁起來,方便打鬥。
“啧。”許是嫌他麻煩,夙泱甩袖,趁着雲棧手裡被東西占着,搶去了他唇間的那條淺綠發帶,攏進袖中。
“仙尊哥哥,你不厚道,”雲棧少了一根發帶,右手袖子散着,于是左手結印向夙泱沖去,他足尖點地,擦着草尖,“君子可不會趁人之危。”
夙泱向後傾身,倒退掠去,墨色的靴子擦起一陣陣青草的氣味,讓人憶起年少時剛落過雨的後山。
他退到一棵柳樹前,退無可退,旋身轉過,壓下雲棧的手臂,雲棧轉了一個腕花,收手,兩人齊齊倒在了草地上。
“我赢了,仙尊哥哥,”雲棧笑眯眯的,“是我把你帶倒的。”
夙泱壓着他,瞳仁很暗。
他開口欲言,雲棧卻忽地把手伸到他頭發後面,雲棧手指一動,夙泱的瞳孔蓦然張大了。
墨般的發絲撒下,穿過了兩人間緩緩流動的空氣。
空氣忽然變得急促了。
雲棧兩指撚着一截黑色的發帶,到夙泱面前揮了揮,道:“仙尊哥哥搶了我的發帶,我總是要還回來的吧?”
夙泱不語,發絲還在微風中淺淺拂動,柳枝的影子落在他們身上,還有陽光順着柳枝間的縫隙,攀上了他們的衣擺。
雲棧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容顔,忽然就愣住了,他覺得自己現在似乎該說些什麼,但他曆來聰明的頭腦在此刻卻偏偏不會轉了。
陽光依舊刺眼,風應該還在吹着,他卻感受不到也聽不到了。
他隻能看見眼前人。
這次是夙泱先移開視線,起了身,“起來吧,”他說,“你赢了。”
太陽未落,但算算時辰,該是到了亥時。
幻境内的人靠自己是出不去的,他們也不打算走了,誰是真的誰是假的等幻境外的人找進來再說,萬安觀的廢墟修補修補也還能住人,兩人用靈力簡單修補了一下,搭出了一個能囫囵睡一覺的地方。
雲棧隻找到一床還算幹淨的褥子,鋪在地上道:“地方小了點,委屈仙尊和我擠擠啦。”
夙泱倚在門邊看了他一會,轉開頭,“你睡吧,我不困。”
“矯情。”雲棧咕哝着。
明明之前外出也沒少和自己擠一張床。
這樣想着,他還是将褥子讓給他,自己又找了一床不那麼幹淨的來對付着用。
“夙泱,”他望向在門邊一動未動的人道,“晚安。”
夙泱沉默了許久,就在雲棧以為今夜不能再聽到夙泱的聲音時,那人很輕地開口道:“晚安。”
他滿足地笑了。
他躺在髒兮兮的褥子上,枕着小臂想,真真假假好像真的沒有那麼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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