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以她蘭陵堂神兵堂主之尊,卻要在裴夫人手底下吃幾記清脆的耳光,那也太丢本堂的臉了。
所謂士可殺,不可辱便是如此。
果然,她才被推到面前,裴夫人便一手扣住她的下颔擡起。
似是在那一瞬間,為她的容色驚豔,連帶裴夫人的手勢也滞了一滞。
阿秋身體放松以免裴夫人發覺異狀,腰間已蓄力待發。
如若裴夫人一耳光掃上來,她可立時以腰力閃避。
不過裴夫人是高手,阿秋身懷的武功在她面前便再也藏不住,唯有真刀真槍打過了。
出乎意料的是,裴夫人冷冷瞧了她容貌片刻,卻并未動手扇她。
她冷冷地道:“可惜了這張臉。大約不是這張臉,左相也不會在外頭變着花樣喧嘩。”
阿秋聽得公儀休之名,詫異道:“什麼?”
裴夫人已一手扣着她的下颔,另一手執起獄卒送來的錫壺,平靜而從善如流地道:“本來這種事,也不必我親自動手。可是不知為何,一位上官大小姐,一位公儀左相,卻一直在诏獄外煩擾。本夫人沒空與他們糾纏,隻能早點了結掉你們。”
阿秋聽其意,竟然原本是要她們在這牢中等死,卻因為上官玗琪和公儀休在外,令裴夫人感到壓力,遂決定以毒酒提前鸩殺她們。
裴夫人令獄卒推她出來,并不是要賞她耳光,而是要親手了結她。
萬千計較掠過心頭。縛于身後的手才待動作。
一聲清朗厲喝自牢門口傳來,帶着無以複加的震懾和穿透力:“穆華英!”
一道強烈如白日的劍光若虛室生電,照面襲至,以裴夫人“素手閻羅”的功力,亦連人帶壺被擊出數丈之外。
下一瞬,阿秋恍惚已落入一個人的結實臂彎。
一陣熟悉的清冽甘苦氣息襲來,是沉穩的木調與清冷的水意糅合的氣味。
阿秋的腰被牢牢攬住,背亦靠在溫暖的懷抱之中。
她不敢有任何動作,亦不敢回頭多看一眼。
在她心目中,身後的那個人,此刻應該在大江之上,一舟獨行,坐看孤星皓月,千裡河山。
又或者在軍營中,跳動的篝火側,與名将賢士把酒言歡,籌謀着北伐之策。
她唯獨不覺得他應該出現在這陰暗的地牢之中,出現在她的身後。
樂府一伎,何能勞動大衍第一人,少師顧逸到此出面。
裴夫人被“镂月”劍身殺意震出,發髻散亂,形容頗為狼狽,口中卻道:“穆華英在此提審舞伎,不知為何驚動少師大人。”
顧逸清冷剛峻的叱聲直震四壁,令整個牢獄嗡嗡作響。
“誰容許你在此對舞伎處以私刑!穆華英你已不是廷尉!大衍诏獄是你裴家後宅不成!”
沒有人知道顧逸為何會偏偏于此時此地出現。
但他既出現,便意味着大衍最高權威親自莅臨過問,此案再不存在任何障人眼目的空間。
一如日光得隙,照進了明堂之下的重重幽暗。
裴夫人還未答言,兩名獄卒面上已露懼色,跪地道:“少師饒命!”
裴夫人穆華英出身本朝第一刑名世家,其父親和她自己均曆任廷尉,而廷尉中諸級官吏亦多為穆家門生,因此她這般操作自上及下,可說是滴水不漏。
但如今既然過了顧逸的眼,便沒有人再能脫身事外。
地牢外一路盔甲兵器碰撞,及急如星火的腳步聲響起。
沖進來的裴萸,第一眼見到的情形,便是顧逸以名震天下的“镂月”正指着身形狼狽的母親。
裴萸向來鎮靜,亦不由得駭然道:“少師!”
緊随着趕入的,是上官玗琪與公儀休。
這二人見得阿秋無恙,始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
但見到潑在地下的酒,砸在一旁的錫壺,以及地牢裡或坐或躺奄奄一息的舞伎,哪能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顧逸一字一句地道:“左相與‘白羽’也在此,那就最好。傳本人令,徹查舞伎行刺樂正一案,務必要令事情首尾清楚,水落石出。無論涉及何人,一律嚴查法辦!”
這是阿秋在地牢中聽到的,最後的聲音。
因為緊接着,她便因為兩日來的緊張無眠,忽然松弛下來,向後傾倒沉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