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裡的燭火噼啪跳動,照着一地或坐或躺的少女們,單薄的身形。
阿秋開口,聲音凝重:“事到如今,大家是否後悔?”
她的聲音響在寂寥幽深的地牢中,格外突兀。
薛紅碧是最先回答的人。她蓬散着頭發,臉上也有淤青。這是當時她一馬當先沖上去,與守門徒隸撕扯扭打的結果。
她腫着的臉頰流露出不屑的笑意:“後悔什麼!”
又道:“若就讓你們兩個那般去送死,我才後悔。”
她理了理頭發,道:“舞伎孑然一身,無親無眷,從小便是這般。我當你們兩個是家人。你們若死了,我費勁周折地在樂府呆着還有什麼意思?”
人一生,總得有些時刻,活生生地活着,燃燒着。為自己這一世所認識的人。
阿秋的目光投向張蛾須和崔綠珠。不等阿秋提問,這兩人已經齊聲道:“就算死在一處,也比各死各的好。”想了想又補充道:“到了地底下,我們還能一起搭班子跳舞。到那時,阿秋是我們的頭牌,薛教習作我們的班主。”
崔綠珠笑眯眯地道:“若有來生,我們還一起串街走巷,甚至可以搭着公冶家的大蓬車去異國表演。看一看胡姬說的駱駝什麼樣,綠洲什麼樣。”
不少奄奄一息的少女們聽得她如此說,眼中都露出了向往的神情。
阿秋心中凄然,靜默片刻道:“若有來生,我祝你們每一個人,都不要再當舞伎。我……我望你們,都投生為千金萬金的大小姐,至不濟也是好人家的女兒,父母疼愛,平安過一生。”
一把冷漠的女聲帶着肅殺,平平地響起道:“你若早有這般好心,就不該拖她們下水。”
阿秋雙目陡然亮起,已認出了來人。
其人一身拖地華貴黑錦绫裙,鳳眸不怒自威,一眼望去便令人生寒。
正是上任飛鳳四衛之中的“玄鹄”,大衍前廷尉,人稱“素手閻羅”的裴夫人穆華英。
她隔着栅欄,目光深幽如古井,緩緩掃過牢中的少女們,最終定在了薛紅碧身上,淡淡道:“紅碧,你當時非要留在樂府跟這些人一起,沒想到再見卻是在诏獄。”
這聲音無喜無悲,隻是平平地陳述事實。但阿秋卻聽得出來,這其中不僅有淡淡的憐憫,亦有一絲倦怠的厭惡。
依她所見的穆華英,手段冷酷雷厲風行,亦不會将下人性命看作一回事,但平心而論卻不算是個不念舊的人。
薛紅碧如今的下場,在她看來大約是又可憐又愚蠢的結果。
薛紅碧從前是裴府的寵妾,穆華英算是她的主母。她到得此刻,依然依着規矩,勉強站起身來,向裴夫人屈膝一禮,有氣無力地笑道:“紅碧是自作自受,但并不後悔。謝夫人當時成全。”
裴夫人冷冷地道:“但我卻很後悔。”
薛紅碧和阿秋聞言均詫異。
裴夫人道:“早知你是這般愚蠢之人,我根本不會在你身上花任何精力。看來,裴府的金尊玉貴,錦衣玉食,并未讓你的心性有任何改變,”
又冷冷道:“樂伎始終是樂伎。”
裴夫人出身南朝最有名的刑名世家,亦是淑女。罵人亦不出惡言。但最後這句話,幾等于罵“下賤胚子始終是下賤胚子。”
薛紅碧聞言卻隻是笑笑,道:“尊貴如夫人,一樣要在滿朝文武面前,為着大小姐脫簪待罪。紅碧不覺得維護自己在意的人有什麼可鄙夷的。”
裴夫人未想到,薛紅碧一個姬妾樂伎居然能反諷于她,不由得當即鳳目生寒,冷冷向她瞧來。
但薛紅碧所說,是實情,且她也并非故意頂撞,不過想到什麼說什麼,就事論事。
裴夫人瞧了她半晌,最終淡然道:“萸兒也是你們這些人能比的。”
她與薛紅碧說完,這才轉目向阿秋,冷然道:“我可還未謝你,宮宴上便是你殺死了萸兒的白虎。一介舞伎,本事倒是不小。”
阿秋原已高度警惕,卻不想裴夫人首先記仇的竟是白虎。她苦笑道:“夫人明鑒,首先殺白虎并非我一人之功,趙昭容、蕭大人都有出手,妾不過是多了把手;其次,白虎不死,死的怕便是太子殿下,那種情況下誰都沒有選擇。”
裴夫人雙目淩厲,厲聲喝道:“好膽量!”秀麗眉間煞氣凝聚,卻是動了真怒。
皆因一個舞伎,居然敢這般向她陳情,等于直接說她蠻不講理。
阿秋見得裴夫人目中寒光迸射,卻隻餘苦笑。白虎之事弄得裴夫人當衆脫簪,母女倆齊下诏獄,雖然必不是她們此刻這個待遇,但一貫高傲的裴夫人又豈能忍得下這口氣。
裴夫人既不能怪自家女兒,也不能怪皇帝發落,自然隻能将這口氣撒在她這個小小舞伎身上了。
果然,裴夫人冷聲道:“開鎖!”
阿秋是被兩個獄卒反抓着手臂推出來的。
阿秋以身當虎,是皇帝親自褒獎的義行,而裴夫人竟因此留難于她,其他舞伎或不知情,但孫内人和薛紅碧卻是當場親見的,一時間,連素來能忍的孫内人亦是怒形于色。
但她與薛紅碧對視了一眼後,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兩個人都是聰明人,知道到了此刻,無論求饒或者說理,均隻會換得裴夫人的嘲笑奚落。
地牢又豈是講理的地方?
阿秋卻是在被拎出來的那一刻,便已暗自提聚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