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缺最後一步。
渡。
雪白月色下,樂擎枝立在湖邊,擡起箫,吹奏那曲。
銀蓮,調起。
混沌渾水中撐出杆杆荷葉,萎倒的白芙蕖挺直腰梗,擡頭,從綠傘間隙裡突出。
接着,曲子愈發溫柔,荷葉間滾動晨露,蓮花上流浮月華。濁水轉清,葉更翠,花的白瓣展露開,泛起映天銀光。
溫潤得讓人抛忘箫聲之凄苦。
湖畔失去心智的魂魄們,一一入去湖内。
待他們皆處在湖内,曲調忽轉,幻有竹林劍客的肅殺灑意,湖心開了個大豁口,撕裂出巨大漩渦,湖面點燃,燎灼起片片青色鬼火,與深淵一同吞噬一切。
荷花開得更拼命,多張開半點便落瓣。水上四散魂魄,聚往湖心深不見底的黑洞。
樂擎枝這麼吹着,水上鬼火更旺。
那些魂鬼觸碰到火,發出痛苦呻吟。他們不自控,全飄進淵黑漩渦口中,消失不見——去到陰曹地府,黃泉碧落。
“銀蓮”的尾調,與開頭相仿的溫潤,不過泣訴般冰冷。
曲終,樂擎枝趁幽冥蓮還沒枯萎,湖心豁口尚未縮小至無,縱身,也躍了進去。
幽都。
樂擎枝走到門前,往後小蹦,退一下,給吓一跳。
他家院門口卧着個人,在地上畫圈圈。
熟悉的淡堇色頭發,熟悉的小辮,熟悉的奇特穿搭……
賀大人。
這位大人似乎不想引人注目,還特地縮在門檐内一個小角落。
見他來了,紫毛男緩緩站起,擡頭向他,面無表情,大舒口氣,無力道:“那啥,死老太婆讓我提醒你,明日酉時,記得去森羅殿開早會……日日該點都有早會。”
“知道了,多謝。”樂擎枝心中疑惑,死老太婆是哪個?
“敢問閣下是?”他直白起來。
“啧。”賀大人蹙眉,高了聲調,語氣輕蔑,“你在地府幹了已有一天了,竟連我的名諱都不知曉?真是可笑。”
“抱歉,恕我無能。”樂擎枝的嘴僵起一個尴尬的笑。
這位大人,還是不要惹怒為好。
賀大人死沉沉盯他片刻,随後開口。
“那你可給我聽好了,我隻說一次。我叫賀,年,好。”
賀年好将最後三個字重重咬下。
擎枝眨巴眨巴眼:“在下樂擎枝。”
“我早說過了你是銀蓮!”賀年好舉拳甩到他面前,裝作要打人。
“不好意思。”樂擎枝讪笑,朝後一閃。
賀年好凝視他眼,道:“你還看不出來嗎?”
“什麼?”
樂擎枝本想追問:方才賀年好為何衆目睽睽下大搖大擺不顧他人眼光過來找他,還莫名其妙給他強套上“銀蓮”的稱呼。
被這個問題堵住了口。
這能看出來啥呀?!
“我真是服了你了!怎麼什麼都不知道!”賀年好聲音再大了些,閉眼,把披風上的兜帽撩戴上,壓過眉目。
樂擎枝看着賀年好低頭轉身,又目送其緊靠着路的右側匆匆離去。
他回到卧房,輾轉反側,百思不得其解。
次日,酉時,森羅殿。樂擎枝卡點進殿。
入殿,鬼影錯雜。一眼望去,個個年輕貌美,若不說是地府開會,怕會錯認入了什麼人間風月場所。
周圍同僚看向他,卻不接近,低聲竊語,上下打量、議論他這個新人。
被瞧着的樂擎枝感覺身上陰森森,冰冰冷冷。
台上,大堂盡頭梨花座上,一人單手支頭卧坐,少女模樣,貓的耳朵,九條黑色尾巴,脖頸疊圍着藏藍絲帶項圈。
姿态懶散,嘴角勾起,貓咪式的鎏金眼眸壓得下面人心裡慌慌的。
這是府君的人态。
見人到齊,府君彎彎眉眼,搖尾颔首。瞬間一片寂靜。
台下,樂擎枝周圍的同僚領意,依次上前彙報差事。
不得不說,由于他們長得養眼,倒像是宮中選妃。
樂擎枝初來乍到,未有行職筆錄,和其他職員陌路,孤零零伫在少人角落。
倏地,有誰悄悄走近他身側。
是那位堇色頭發的大人,此刻眼神呆滞迷離,沒有半點精氣神,剛睡醒的模樣。
賀年好迷迷糊糊輕言:“…銀蓮?早。”
“早安。”樂擎枝往旁挪開一步,他不曉這大人究竟何意之有,
……二人就此沉默。
一溜煙,報得很快,府君看得也快,還不忘挑逗挑逗同僚們。
府君笑着合上月女的行職筆錄,搖尾巴,向台下招呼:“可愛的小十八司,請來請來。”
樂擎枝身旁,賀年好本雙手抱胸,眯睡,聞言,半翻個白眼,就上前去。
賀年好便是十八司,十八地獄的統管。
府君:“下一位……唉?沒有了嗎?”
樂擎枝心裡喃喃:原來這貓會說人話。
旁邊的老侍:“禀告大人,盡矣。”
“好…”府君阖眼伸個懶腰,抖抖茸耳,再緩緩睜眼,笑意難減,“…賀年好……旁邊的那位,犯了點事呀。”
群人目光聚去他倆。
十八司大人聽見自己名字,睜大眼,擡頭,添了添精神。
樂擎枝給唬住,紅意漫上臉頰。他犯什麼事了?
那種學堂走神被先生點名的羞恥感油然而生,何況眼下并非學堂,結果難測。
“哎呀~罷了罷了,也得怪本座未嘗告誡你,念在初犯,還請十八司從輕處置。”府君無奈笑着,擺擺手,“引魂者從今往後也得做行職筆錄了。各忙各的去吧,本座要歇息了。”
樂擎枝跟在賀年好後頭,一道出殿,冷汗直冒。
大殿外,賀年好頓步,轉身:“銀蓮,你可知地府官吏守則?”
樂擎枝搖搖頭。
“……啧,忘了。”賀年好自言,從袖中掏出本冊子,予他。
“什麼?”樂擎枝顫巍巍接過。
冊子封面,是用許多種文字的提寫的“地府官吏守則”。
“别多講,你自己看看吧,”賀年好擡擡下巴,“裡頭第一頁,第一條。”
樂擎枝低頭,翻開來。
首頁獨有一條,字超級大:未經府君特批禁止擅自以任何形式幹涉陽者死生。
犯禁的他呆呆擡眼。
“你的處罰是…”賀年好見他讀完,看看自己新做的指甲,漫不經心,“…同我交個朋友。”
愣住的樂擎枝跳了一下右眼,面無表情。
賀年好:“我!是!說!你擱這鬼地方孤家寡人的,喏,處置結果是,與我交友。”
樂擎枝仍呆滞在原地。
賀年好睨他一眼:“怎麼?不答應?這已是最輕的懲罰,違紀是大罪,不然你就來我這無間地獄,斷十指吊鐵樹還是下油鍋刀子鋸,千種萬種任你挑,有啥新奇的折磨法子也能跟我道道,我研究研究。總之,你可要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