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家的孩子,雲先生尚且希望其能夠成為衆望所歸、建功立業的君子。為何他自己的孩子,他在這山中苦守一生之人留在這世間的唯一骨血,卻隻能青山深林陪他守着這墳冢,守着他心底那份永遠回不去的過去?
雲無擇能文能武,雲先生自小對他要求嚴格,父親駱瞻是慶鴻9年二甲第八名進士出身,他走科舉之路應該也是人之常情,但孟知彰知道雲先生是堅決不會同意的。
雲無擇引着孟知彰和莊聿白,一步一步往山林深處走去。應龍似乎知道要去哪裡,尾巴不覺下壓,晃動的幅度明顯小下來。
雜樹灌木中,一條齊整小路平鋪而上。雲無擇示意應龍停下,整理衣襟後,款步向前走去。孟知彰和莊聿白默默跟在後面。
白石堆砌的一個圓形墳茔,靜靜躺在山中。滿覆的青苔被打理得齊整有序,無一株雜草。但是從石縫被風雨侵蝕的裂痕中,還是能看到十數年時間的蹤迹。
漆黑墓碑上落了兩枚新落的枯葉,駱無擇伸出手,自然而然将其地拂掉。
衣袖振落間,莊聿白看清碑上的字:駱瞻之墓。慶鴻九年。
雲鶴年一直認為,若當年駱瞻沒有考中進士,或許這麼多年,與他們父子相伴的便不會是山中這座孤墳。
二十五年前,十二歲的雲鶴年家中突遭變故,無依無靠的他投奔了家中遠親,也就是當時駱氏之族宗婦王夫人。
駱家是隴西武将世家之後,為擺脫世人對他們族人行伍出身的偏見,正大力推行家學。家中所有子侄,包括姑娘小姐們,都是要去讀書的。投奔王夫人而來的雲鶴年,自然也被扔到家學中跟着讀書。
寄人籬下的日子不好過,王夫人對小雲鶴年也隻是表面情分。人活着,沒在學中闖禍被先生揪住,一切便得過且過。
小孩子大多拜高踩低、有慕強心理,世家大族中的孩子更是如此。他們見小雲鶴年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個子又小,便時常欺辱他取樂。小雲鶴年怕給王夫人添麻煩,大多忍氣吞聲,被嘲笑辱罵,聽聽也就罷了。若是他們合夥動手打人,在身上留了傷,也隻敢說是自己不小心磕碰的。
小駱瞻日子雖也不好過,總有一個正經駱氏子孫的身份在,同時還有寡母照看着,所以比小雲鶴年還是要強很多。
他看不慣别人欺負小雲鶴年,每每别人來惹事生非,他便将人護在身後。哪怕身上挂彩,也要同那群小纨绔奮力厮打,絕不認輸。寒冬臘月,他見小雲鶴年一身單衣、滿手凍瘡,會将自己衣衫強行穿在那凍得直發抖的小身闆上。
在那段晦暗如雨的年少歲月,是駱瞻給雲鶴年帶來了人世間不可多得的真情和溫暖。墨錠分給自己,紙筆分給自己。連駱母偶爾買給駱瞻的一個餅餌,對方都會仔細留下一半給自己,看着自己一口口吃掉後,還心滿意足幫自己擦掉嘴角的餅渣。
年少時的情分,簡單又純淨;年少時駱瞻給到的溫暖,是雲鶴年在這人世間最寶貴的财富。
惺惺相惜的兩個少年,本以為可以攜手走完此生,誰知駱瞻死在了他此生最春風得意、最志得意滿的時刻。
慶鴻九年,駱瞻高中二甲第八名進士出身。慶鴻九年,駱瞻死在張榜後的第二個月,客死他鄉。
駱瞻死後,駱母不久也撒手人寰。料理好駱母後事,雲鶴年此生已了無牽挂,原想随駱瞻而去,卻發現自己已有身孕。
從此,未亡人雲鶴年帶着遺腹子,開始為駱瞻守墓,這一守就是十八年。
他守着他的墳冢,守着他送他的葡萄樹,守着他留給他的骨肉一點點長大,更守着那再也回不去的年少曾經。
年少時那份不可多得的溫暖,照亮了雲鶴年的此前歲月。往後餘生,它也将陪他捱過每一個午夜夢回時的悲恸心悸。
每年冬季葡萄葉落之時,雲鶴年都會大病一場,卧床不起。直到春天新的葉片長出來,他的身體才開始慢慢恢複。
在别人眼中,院中長着的不過一架尋常葡萄樹。可對雲鶴年而言,它的每一次發芽、長葉、抽蔓,都像是他又回來了一次。
回來陪在他和兒子身邊,向他問好,同他講話,聽他講兒子今日飯食吃得香不香,低頭問他鬓角何時長出這許多白發,當然也聽他絮語,若他還在,兩人此時會不會正趁着漫天晚霞牽手在林中散步……
再次走近雲家這個院落時,莊聿白覺得連色調都變得清冷蕭肅起來。
劉叔從門内迎出來:“孟公子,莊公子,先生在家等候多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