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域,喧嚣的市集上。
伍逐月不知自己為何還要回來看一眼。竹林中的小屋已空,市集裡多了許多新面孔,白費了她買的鬥笠。
實際上,沒有這鬥笠,也無人能再看出她是幾年前那個瘦弱的孩子。隻是伍逐月再踏上這片地方時,心中怯意難掩,總怕哪個地方傳來一聲“小五”,将過往撕開,帶來嗤笑與忮忌。
司流華本說要送她,卻被拒絕了。伍逐月打包好行囊扔進儲物袋,同師尊認認真真鞠了一躬,道:“踏出這道門,我便要獨自走接下來的路了,不該再勞煩師尊。”
那時寒風蕭瑟,白衣女子與她相對而立,身後屋中火光朦胧。搖曳的暖意中,伍逐月好像從司流華眼中看見了一絲落寞。
而下一刻,她輕輕颔首,這分落寞便碎得不見蹤影。司流華将身上外衫脫下,披在了少年身上。苦澀的氣味籠罩伍逐月,月白的長衣換了主人,此刻更像一件鬥篷。
“路上小心。”她柔聲道。
伍逐月轉身,路上幾次回頭,都不見司流華進門,一直站在原處。她身上白衣更單薄,遠看愈加蒼白,漸漸模糊起來。
遲遲未來的雪,原來是落在了這裡。
跋涉了許久,即便是最快的路,也費了半月之久。過江或在馬車上時,她隻閉目打坐,不顧他人熱切談論着落雪或冰封中怒放的紅梅。
現在到市集上,她才有了自己已經到第六域的實感。腳下積雪柔軟,潔白一片。伍逐月擡頭環顧四周,隻掃過一圈就趕緊低頭,把鬥笠壓下,欲轉身離開。
“站住!”
這一聲喊止住了她的腳步。少年偏過頭,視線落在身後不遠處似乎同樣打算離開的街販身上。
聲音的主人不是沖着伍逐月來,而是對那街販,更準确些,是對她背着的草把子上的糖葫蘆喊的。那人急急地跑過來,手中抓着銀錢,一把塞進女人懷裡。
“對不起,應該是等一下。我見你走得快,怕趕不上才這樣喊。”
是個漂亮的少年,生了副精緻的面容,身上華貴的香不知為何能被風帶到伍逐月面前。天寒地凍,少年卻帶她一步跨過深冬,在這一瞬邁入初春。
伍逐月蹙眉,幹脆地轉過身,将這陣春風拒之門外。她聽見那人語氣柔軟下來,聲線跟浸在蜜裡似的甜,“姐姐,糖葫蘆全包給我好不好?多的錢便當方才失禮的賠償,你不要生我氣。”
大戶人家的小姐。
她不喜歡這樣的人,得到的愛太多,因而行事肆無忌憚,張揚得誰都躲不開。
伍逐月聽得心煩,遂加快腳步,趕緊離開了市集。她仿佛聽見識海中穿來聲音,是自己正在用力地抹去少年的嗓音與面容在記憶裡留下的痕迹。
又過幾日,她終于到太徽入宗儀式所處的山腳下。
頂上霧霭濃重,山頂刺破天穹,隐沒在更高的蒼雲中。伍逐月凝眉眺望過一會,眼中神色淩厲起來,體表靈力的光澤湧起。
要一鳴驚人。
她抽出刀,正欲踏上去,卻聽身後有人叫道:“小師姐!”
那聲音很熟悉,本該是她早就忘幹淨的,如今一入耳,記憶就浮了上來,與此同時不悅也被喚起。伍逐月沒理她,驅刀要上山,一股冰涼的靈力直沖她這邊來,迫使少年停住,轉而以掌迎擊。
蔚藍柔和的光團被擊散,化作缥缈的水霧。對方顯然沒用什麼力氣,隻是想引她注意。可這股靈力氣息十分精純,足以見到其主人天資卓越。
她終于開始正眼看對方,冷聲道:“你做什麼?”
一襲明亮水藍衣衫的少年緊了緊自己身上的鬥篷,笑道:“小師姐可是宗門中的徒生?我應前輩之邀找到這裡,想要入宗學習。”
說到此處,她停頓片刻,目光望向高聳入雲的山峰,流露出苦惱之色。
“可這山實在太高,爬上去太險,那位仙師又不回應我......不知小師姐是否方便,帶我一程?”
伍逐月皺眉,“為何是小師姐?”
少年歪頭,笑盈盈道:“因為我比你年長呀。我今年可是十六歲了。”
“那也隻是大一歲。這刀窄,容不了第二人。”
然而對方卻不聽她拒絕,直接跳上長刀,叫伍逐月險些沒穩住,讓兩人一起翻下來。這少年本就生得白淨,兩頰泛着健康的淡紅,若在雪裡滾上幾圈,大概就像淋了糖粉的饅頭一樣。
她貼緊伍逐月,又軟下了聲音,可憐巴巴道:“小師姐就發發善心,捎我一程吧。我靈石不多,全都給小師姐。”
緊接着,又是幾句“求你了”在耳邊反複起來。少年嗓音清朗,軟下來時又婉轉,并非刻意捏出的甜,而是讓人感到親和,像孩子對年長者撒嬌一樣,毫無蠻橫之感,相當自然地講了出來。
先前那股不快在這聲音靠近時卻藏了起來,伍逐月不知怎的竟答應了,說了一聲“好”後穩住長刀,攜她往高空飛去。兩人被迫貼得很緊,少年衣服穿得很厚,不一會讓伍逐月也感到了暖意。
好暖和,想必是家裡人舍不得讓她受凍,也不知往後受不受得住宗門裡的苦修。
“小師姐,我姓陸,名長清。你叫什麼名字?”
“小師姐,你是不是沒好好吃飯?我們年紀差不多,你卻不及我高。”
“小師姐......”
伍逐月沒忍住輕斥她一聲,“别吵,我需要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