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随安将車停好,轉頭看去,坐在副駕駛的肖霄已然睡着。他微側着臉,靠向窗戶那邊,那雙和肖姐如出一轍的雙眸閉上。
肖姐眼神柔和,不笑時,眼裡也是帶着笑意,看人時亦是自帶三分笑。肖霄不是,他的眸光深邃,稍顯冷淡。
初次見面,程随安就感覺到這少年不會輕易和别人親近,睡着後的他收斂起眼中的冷漠,在他臉上能看到肖姐的影子。外在如此相像的兩人,性格卻是大不相同,肖姐樂觀開朗,總是笑着,肖霄則是沉默内斂。
程随安沒叫醒肖霄,下了車,慢步走到海邊。和去年差不多的光景,陽光照射在海面上,閃爍着光的海水上下起伏翻湧。
以前,院長和阿姨也曾帶他們去過海邊,撿貝殼,撈小魚,在海灘上來回追逐,玩鬧一天。
她還記得,那天大家都很開心,回去後,當天撿的貝殼,漂亮的小石頭等,一一在他們身上劃過,碾壓。
白日撿到這些貝殼而帶來的快樂,在那一刻全都轉換成尖銳的疼痛,連同他們腦海中關于海邊的記憶,也從興奮變成痛苦,留給他們的,是身上幾日不消的痕迹。
所有的一切,都早有預謀。
院長跟他們說,快樂是要付出代價才能獲得擁有,有多快樂,就會有之對應的痛苦。那些傷痕,不過是證明,證明他們存在,隻有活生生的人,才會感覺到疼。
他們都是被抛棄的,本不該存在在這個世間,他們應該死去,死在寒冷的冬夜,死在夏季的蚊蟲叮咬,死在無人察覺的角落,死在任何一個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是院長救了他們,讓他們有了家,有了親人,有了活下去的資格,因為院長把他們當人,而不是一件随意可丢棄的物品。
他們信以為真,對院長說的話從不懷疑,就連程随安,當年也是如此相信過。
頭發被海風吹起,程随安雙手放在外套的口袋裡,微微仰頭,望向天際。有時她也會想,自己能像風一樣自由,無所拘束,該有多好,再或者,如眼前海上的飛鳥,于天地間自在翺翔。
可她沒有自由,從失去父母那刻起,她就失去了享受自由的資格。被送入福利院,她的人生被院長牢牢拽住,無法掙脫。
逃離那地方幾年,那根無形的線,仍然綁在她手上。
程随安回頭,肖霄站在她身邊,手裡拿着兩張空白的草稿紙,他問自己:“要一起嗎?”
換成是之前,肖霄不會問,兩人都不會過多參與到對方的生活,然而剛剛他站在她旁邊快一分鐘,程随安才注意到。她在想什麼,肖霄不知,能看到的是,她眼裡露出的悲傷。
肖霄臉上看不出多少情緒,像是随口一問,沒有期待強求,不會給她壓力,程随安想了想,點頭。
兩人往前走,距離海潮兩步遠的地方站住,一排排浪花撲在沙灘上,經年累月,從不停止。
肖霄蹲下,将紙折成小船形狀,把其中一隻遞給程随安,走上前,将小船放入海中,任由海浪将其帶走,打翻。
“以前,我姐總和我說。”
肖霄看着波光粼粼的海面,他沒打算過來,程随安主動提起,他想着出來走走也好。沒有提前準備,什麼也沒帶,這兩張紙,還是随手從草稿本上撕下來。
他甚少會和别人說起過關于自己的事,沒必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忙,沒有誰需要停下腳步,去聽别人述說那些和自己無關緊要的事。
程随安看過去,肖霄沒戴帽子,低着頭,從她的視線,看到的是他的側臉,微垂的眼眸,高挺的鼻梁和嘴唇。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似乎看到他嘴邊淡淡笑意,這笑太過短暫,以至于當她想要看清時,已經不存在。
這個和她一樣沉默少語的少年,程随安并不清楚他幾時生日,十七八歲的年紀,本該是青春肆意,肖霄顯然沒有同齡人的輕松。肖姐把他托付給自己,也是因為沒有親人能依靠,走投無路,迫不得已才會求她幫忙。
肖姐走後,肖霄也成了孤兒。
“她說,人這一生,就要快樂地活着,不管遇到什麼事,總會過去,笑一笑,看淡就好,沒什麼大不了的。”将撿起的貝殼扔入海中,看着那濺起小小的水花,肖霄輕聲道,“我不信她的話,氣得她每次都想打我。”
握緊拳頭,每次都嚷着我要揍扁你這臭小鬼的老姐隻會揉着他的腦袋。小時候被老姐壓着,夾在她胳膊下,到後來,老姐墊起腳才能夠到他的頭頂,揉不了他腦袋的老姐,會歎氣說,他都長這麼高了,明明讓他慢點長大的。
從他有記憶起,老姐從來都是笑着。不管是從老家離開,十幾歲帶着他來到這個城市生活,一邊忙學業一邊做兼職,照顧他。還是被房東以各種名義加租,她手裡錢不夠被強行退租,拉上行李箱,牽着他的手在這座城市尋一個臨時的落腳點。
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餐館,寂靜無人的公園,還是店鋪門口的空地......睡醒後的第二天,老姐會準時把他送去學校,自己請了假,在學校附近的老舊小區找尋空房。
哪怕畢業後找工作,到處跑面試,還要承受房租以及日常開銷帶來的經濟壓力,老姐從未在自己面前表現過一絲的不耐煩,對生活的抱怨,對命運不公的斥責。
總會過去的,即使肖霄仍舊不明白,為什麼老姐最後一面不肯見他。
同處一個部門,工作上并沒多少關聯,說起來,兩人交集并不多。可程随安記得,她剛開始工作那兩個月,經常犯錯被組長罵,被其他同事一臉煩躁的批評,肖姐看到了,會特意過來安慰她,和她說沒什麼大不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
肖姐在公司人緣很好,離職了還有不少人問起,聊天時也會感慨,說肖姐還在就好了。那時,程随安也以為肖姐隻是換個環境,繼續開啟下一段人生,卻沒想到,那時的她已是癌症晚期。她遵從肖姐的遺願,公司裡除了自己,沒人知道她已離世。
程随安走到肖霄身邊,手中的小船穩穩朝前漂流而去。肖霄不會無故說這些話,他沒問自己發生了什麼事,而是用他的方式告訴自己,遇到的任何事,總會過去。
會不會過去她不知道,程随安不願這個少年為她擔心,他不用做到這一步,而她也不能将肖霄拖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