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中陽睡到一半,莫名心緒不甯。他睜開眼,赫然發現這裡竟隻有他一個人。
他記得他們一行好多人睡在這裡,其他人去了哪裡?不見人也不見裝備,是已經出發卻忘了他?
他慌得起身去找,卻見周遭霧氣彌漫,那霧後面影影綽綽的似乎有個人。
他快走幾步,喊道:“蘊蘊?”
沒人回應。
他穿進霧影裡,果然見到一個女子,穿一身大紅色的衣袍,和周遭血紅色的花朵一樣的刺眼。
紅花?等等,他怎麼記得附近是大片的白色曼陀羅華來着?
細看,确實還是曼陀羅華的樣子,隻是顔色由純白變成了血紅色,一片又一片,開得漫山遍野。
是彼岸花,開在黃泉路,火照之路。
他想起來了,他們過了兩界碑,睡在了三生石畔。
他小心地問她:“你是?”
大紅衣袍的女子背對他,正從身旁冒着熱氣的桶裡盛湯,徐徐說道:“去望鄉台看看你的前世吧,再來喝我這碗湯。”
黃泉路、彼岸花、三生石、望鄉台,還有一個送湯人。
周中陽沒在意她說什麼,隻是問她:“你見沒見到一個女孩,十八九歲,很漂亮,他跟我一起的,可她突然不見了?”
紅衣女子緩緩轉身,竟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女,挺好看,隻是眉眼冷淡。
她是孟婆?可也不老呀,周中陽覺得她有些眼熟。
紅衣少女問他:“你要找的人,她叫什麼?”
“蘊蘊。”
少女微微歪頭,面露一絲嘲諷。
哪有人找人說個昵稱的,可是他那姑娘叫什麼來着?
他使勁兒想,卻是怎麼也想不出來,甚至覺得“蘊蘊”這個稱呼,也變得陌生起來。
紅衣少女見他說不出來,又轉身繼續盛湯,歎道:“還是去看看你的前世吧。”
他鬼使神差地站上了那處高台,卻像站到了山巅之上,放眼望去,半面山盡收眼底,可入眼皆是白石枯木,一片死氣。山風烈烈,吹得快要睜不開眼,耳邊隐隐還有哭嚎之聲。有個女子背對他站着,墨發白袍,山風吹得她衣發翻飛。
“蘊蘊?”他喊了一聲,心裡竟有一絲難過。
那白衣人遠眺枯山,清冷空靈的聲音從風裡傳了過來:“看到了吧,都是你幹的好事。”
本是句斥責的話,她說得竟頗為平靜。她好像很少疾言厲色。
一個玄衣束發的高大男人,在她身後緩緩跪了下去。
那是一副失了顔色的畫,蒼茫天地間,一黑一白,強弱一時如夢似幻。
她的訓誡聽起來毫無厲色,卻讓人心涼:“這世間萬物,可為你所用,卻不為你所有。我教過你的,莫生執念。”
“我隻是……”隻是後面,都是對她的執念。她剛剛又教一遍,他不能明知故犯宣之于口。
“天地之間,因果相扣,這是我給你上的最後一課。”
“……你,會殺我嗎?”
他見過她對邪魔外道毫不留情的樣子,此時他聲音啞得厲害,倒不是怕而是痛,揪心的痛和苦。
她曾給了他諸多偏愛,也滿足了他世俗間的那些欲念,是她勾出了他的貪念,卻又毫不留情地要粉碎它。
他想起她很久前就說過的話:
“所有的心有不甘和自傷傷人,看透了,都是一種強求。”
“情深不壽。”
“下士薄情,中士深情,上士忘情。”
“聖人有情而不為所累,歸根到底就三個字,不強求。”
他極力忍耐,還是掉了眼淚。
她這個上士的無情道,他終究是學不會啊!
他看到她緩緩轉身,頭上僅有的一根白色發帶被風吹開,不知道卷去了哪裡,發絲翻飛,遮住了她半張臉,露出來的眉眼如冰雕玉琢,又美又涼。
可他卻舍不得移開眼。
她從他身邊從容走過,衣袂擦過他的面頰,幽涼的香氣鑽入了他的鼻息。她的聲音輕淺悠長:“這一世,就到這裡吧。”
周中陽隻覺心裡淤堵、酸澀地喘不上氣來。
下一刻他就見狂風大作,彤雲密布,閃電劃破了漆黑如墨的天宇,天雷一道接着一道,轟入了男人的頭頂!
周中陽記得好像誰跟他說過,那裡是人身天谷,神魂所居。他看着那男人巋然站立,不躲不動,隻是雙目潮濕,直至眼淚承載不住滾落下來。
一聲虎嘯響徹在空寂的山谷,在風雷中久久回蕩。
陣中結印的白衣人從始至終雙目阖起,沒有睜眼過。
周中陽覺得心髒像是被誰捏在手裡,幾乎要挼碎!
待到眼前的一幕散去,他發現自己滿臉淚水。心裡像是空了一大塊,惶惶然不知道自己在哪裡,要幹什麼。
那個紅衣的“孟婆”已不知何時來到他近前,她端着湯喊他:“來喝吧,聽她的話,了卻執念。”
他茫然地走下來,接過她手裡的湯。那碗湯聞着很香,冒着絲絲熱氣,山裡很冷,心裡也冷,這湯剛好暖身心。
他又下意識望了眼剛才所站的高台,那隻是個荒涼的土坡,沒有白衣人,沒有山風,沒有驚雷,沒有痛徹心扉的男人。
但恍惚間好像站了一個穿着JK制服的女生,滿目溫柔地望着他。
那張臉,和前世那副清冷的容顔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