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震說:“你偷跑出來的吧?”
少年不吭聲了。
不知疾苦的少爺就剩下一腔任性,陸震覺得自己猜中了。扒人家的私事不好,他不問了。
倆人一路前行,步子邁得大,隻是走着走着,陸震突然就停住了,身旁的少年也跟着腳步一滞。
不對勁兒!這段路并不長,按理說走這麼久早該出林子了,林外再走三裡多地就到村口了,可眼下兩邊都是樹,怎麼還在林子裡?
這林子裡的樹木少說也有個四五十年了,一棵棵都是高大粗壯、枝繁葉茂,白日裡就遮天蔽日,此時更像是一個個張牙舞爪俯視他們的怪物。
難怪這少年說繞不出去。
是鬼打牆嗎?
陸震跟着馬瘸子這些年,知道得不少,亂墳野地也都待過,怕倒是不怕,隻是實踐次數不多。他掏出羅盤來看,安安靜靜,看不出任何異常。
“奇了怪了……”他喃喃道。
此時,林子裡竟慢慢起了霧,飄飄缈缈,從深處漫出來,從腳底升起來。
陸震扭頭對少年說:“怕嗎?怕就離我近點,拽着衣服也行。”
話說完,他覺得自己胳膊被人揪住了。
陸震哭笑不得:“拽衣角,你拉我胳膊礙事。”
抽出胳膊,屏氣凝神,掐指訣念了段驅鬼咒,前方霧氣似乎淡了些,但仍舊顯得影影綽綽。
陸震帶着叫做童伯恕的少年繼續往前走,夜深霧重,電光照得一片朦胧。又走了幾分鐘,忽然一道熟悉的聲音從前方霧氣中傳來:“陸震,臭小子你在嗎?”
是馬瘸子的聲音。陸震覺得是他許久未歸,師父到底是不放心找來了。他回應道:“我在呢師父!”
緊着往聲音的方向快走幾步,可奇怪的是,那聲音聽着不遠,卻始終見不到人。
另一道聲音又傳來:“馬爺,我兒子不在這兒,咱們去别的地方找吧!”
陸震心裡被撞了一下,這個聲音他許久沒有聽到過了,是他爸陸清安的聲音。他恍惚覺得父親陸清安已經不在了,可是那聲音又那麼真切,他記得前一刻他爸還在囑咐,别貪玩,早點回來,結果天黑未歸,他爸就不放心地找進了林子,一聲聲的高喊:“陸震——”
“爸,我在這兒!”陸震又答應了一聲,循着聲音,腳下的步子更快了。
那霧氣中緩緩出現人影,一個瘦瘦高高的,面容清秀,眉目慈愛,不是陸清安又是誰?他身旁還有個人,卻不是馬瘸子,是個女人,穿着花襖,梳一條烏黑的長辮子,真好看,望着他滿眼溫柔,陸震覺得很熟悉,陸清安說他媽丫丫就是這樣的,是媽媽麼?
“陸震過來。”前方的女人張開手臂喊他,聲音也好溫柔。
陸震猶豫着看向陸清安,他微微笑着。
“到媽媽這來!”丫丫又在喊他了。
媽媽這個字眼既熟悉又陌生,旁的孩子一天天媽媽長媽媽短,幼時的陸震想知道叫媽媽是什麼感覺,隻在沒人的時候偷偷叫過幾次,在院裡的柴禾垛下,對着散漫刨食吃的大公雞。
“來呀,讓媽媽抱抱!”丫丫伸着手,滿眼期待和寵溺,和他想象中的媽媽一樣。
陸震嘴唇開合,想叫一聲“媽”,但喉嚨發澀,沒有叫出來聲音,腳下卻朝着對面的爸媽狂奔過去!
就在他要一頭紮進母親懷裡,那份缺失的溫情即将觸手可及之時,突然“汪汪汪汪”一陣激烈地狗叫聲傳來,陸震就覺得眼前的父母立刻變得模糊起來,像霧一樣就要散了。他急了,終于喊叫出來:“媽、爸——”
“汪汪汪”狗叫得歡實,伴着這聲音,一道清脆的女聲也急切地響了起來:“陸震!”
霧氣中沖出來一個姑娘和一條黑狗,女孩是村長家的小閨女,叫吳春素,是正兒八經大半夜偷跑出來的!
村裡修路出了事吳春素自然知道,她爸去找馬瘸子她自然也知道,得知自己老爸和幾個幹部都不肯陪着進老林子,結果馬瘸子讓陸震自己去了之後,她偷摸牽了家裡的大黑狗就出門了。
她沿路沒見陸震人影,料想還在老林子裡,走近了發覺更深霧重,那裡面據說積屍入山,她一個姑娘家要說不怕是不可能的,可一想到陸震自己在裡面,她又覺得沒什麼可怕的,再說不是有狗跟着呢,都說黑狗辟邪,不怕!
她領着狗往裡走,林子裡可真黑啊,即使有電光也照不透霧氣,影影綽綽得好像随時吞人的惡鬼。
突然,她那條黑狗叫了一聲,她一驚之下覺得渾身汗毛都炸起來了!
硬着頭皮又往前幾步,那條黑狗突然擋在她身前,瘋了似的狂吠起來!
霧氣後面一定是有情況!春素覺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兒,手腳冰涼,兩股戰戰!
然後她就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喊“媽、爸”,是陸震,他就在前面。
春素顧不得害怕了,她往黑狗身上拍了一巴掌說:“走啊,黑子!”然後就見那狗往霧氣中沖了進去!
她追在狗後面跑了幾步,正好見到奔跑的陸震摔倒在地,手電筒滾出去老遠,人沒了動靜。黑子沖過去圍着陸震轉了一圈,各種嗅,倒是不叫了。
春素趕緊過去把人扶起來,一邊叫名字一邊掐人中,折騰了幾下,陸震終于醒了。他呆了一會兒才意識到眼前的情況,他暈在了老林子裡,而此刻正被村長家的閨女抱坐在懷裡,頭就靠在她胸前一片柔軟之上。
“春素啊,你怎麼來了?”他聲音含混,說着從她懷裡離開,站起身來去撿手電筒。
春素也起身,此時也才覺得羞赧,若不是剛才的情況緊急,情窦初開的少女,是怎麼都不會有勇氣把心上人那樣抱懷裡的。想到他剛剛就壓在她胸口,她此刻臉上一片通紅,心髒砰砰直跳。好在夜裡也看不清,遮掩了她的羞澀和心事。
見她不吭聲,陸震說:“你不是也偷跑出來的吧?”
黑子在陸震和主人之間搖頭尾巴晃,像邀功一樣。想到要不是它,自己就真着了道兒,陸震笑着摸了摸它的頭,說道:“還知道帶條狗,心挺細!”
這算是心上人的誇獎了。
春素覺得心裡鼓脹脹的被某種情緒填滿。他猜到了她是偷跑出來的,也就知道是為了他,他知道就好。
細品這句話又覺得怪,她問道:“你說‘也’,還有誰偷跑出來了嗎?”
一句話提醒了陸震,童伯恕呢?
他舉着手電四處照,果然見身後十幾米外的地上,趴了個人。
倆人快步跑過去,陸震把他翻過來,拍拍他的臉說:“嘿,醒醒?”
暈倒的少年毫無反應。
春素問:“他是誰呀?”
“城裡來的,說來找童老頭。”
陸震見他不醒,索性蹲下去把他胳膊搭到自己肩上,把人背了起來,對春素說:“你照路,走吧。”
仨人一狗,深一腳淺一腳往回走。要說陸震的身體素質真是沒得說,平日裡幹農活外加沒少被馬瘸子折騰着訓,眼下背着個跟自己個子差不多的小夥子,穿過林子又走了二裡多地,才在路邊找了個石頭歇歇,前方沒多遠就到村口了。
人放下來沒一會兒,童伯恕醒了,問了句:“這在哪兒呀?”
陸震樂了:“你小子醒過來還真會挑時候,你怎麼不等我背到家呢!快進村了!”
月光下童伯恕一雙漂亮的眼睛望着陸震,連一旁的春素都覺得那雙眼睛好像有魔力,要将望見它的人吸進去一樣。
她此刻才瞧仔細,這少年太漂亮了,與陸震的陽剛粗粝不同,他像是玉雕的,每一處都像是精心打磨過的完美。
小村花春素頭一回生出了與男生比美卻自愧不如的感覺,她想象不出什麼樣的人家才能生出這樣的男孩,又是什麼樣的家庭環境,能讓他長這麼大還一副纖塵不染的樣子。
春素這樣想着,就脫口而出:“你可真好看,怎麼長得呀!”
童伯恕朝她微微側目,勾起嘴角笑了一下,春素竟看得有些發呆。
其實那一笑看在陸震眼裡,他也有片刻的失神。他輕咳了一聲說:“醒了就自己走吧,累死老子了!”
童伯恕語氣輕巧:“背兩下就累死,你可真弱!”
陸震被氣笑了!這小白臉是忘了一路上怎麼揪着他的胳膊,怕得要死來着吧!這還恩将仇報上了。
春素也不滿意了,她覺得這少年空有副好皮囊,性子真是一點不好,跟陸震沒法比!她反擊道:“背兩下?他把你從林子裡背到了這兒,将近三裡地了!你有本事背他三百米試試?瞧你這小身闆,被他壓也壓死了!”
“壓?”童伯恕眼裡忽然染上了一抹笑,望着陸震似帶挑釁:“試試?”
陸震臉竟難得一見的紅了:“少他媽廢話!你不是去找童老頭嗎?進村頭一家就是!自己走吧!”
童伯恕從石頭上起身,拍拍褲子說:“自己走就自己走。”
陸震和春素帶着那條黑狗,一直将童伯恕送到童老頭家大門外,看着童伯恕上去叫門,大喊:“二大爺!”
童老頭孑然一身,生活艱苦,家裡是道破損的木頭門,院牆也不高,屋子是土坯房,童伯恕的喊聲輕易就能傳進去。老人家睡覺輕,年輕小夥子這幾聲喊叫,果然驚醒了童老頭。木門開了,許是半夜被驚醒,老頭有一時恍惚,問道:“誰呀?”
“我呀,二大爺,我是童伯恕,童大福的孫子!”
童老頭名叫童大喜,這麼多年他都要忘了自己的名字,突然聽到“童大福”仨字,他望着眼前的孩子怔了一會兒,才想起來自己好像是有個叫童大福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