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剛過,正趕上陰天,外面夜色濃得像潑翻了墨。
大理寺内外一片沉寂,除了近期異常忙碌的少卿本人,還有門口兩尊石獅子外,所有辦案人員全都下職了。
幾名守夜的衙役沒什麼精神地戳在牆角,不時點頭打着瞌睡。
空蕩蕩的案牍庫,陳舊的黴味裡混進了一縷淡淡的忍冬香。
花半夏才摸到一年前的卷宗匣,忽聽見外面廊道上似有若無的腳步聲。
她頭皮一麻,熄滅火折。
怎麼回事?剛潛進來時明明無人看見。
雖說數日前在禦前搬倒了薛庭章,但誰人不知薛黨遍布朝野?
哪天從輕發落,乃至翻案都不是沒有可能。
故此她不得不防,況且案情諸多細節她還不甚了然,最好能親眼看一看卷宗,也算有備無患。
但此事明顯不合規矩,她更不能因此連累崔宴川,思來想去隻有靠自己了。
好在她對大理寺熟門熟路,裡面長什麼樣,哪幾處有守衛,幾時交班,幾時換人,她之前都摸得一清二楚。
門外輕微的腳步聲中,她蹑手蹑腳往身後的牆壁處挪移,黑色夜行衣隐沒在一架架書案中間。
頭頂發絲微動,像是發簪不慎勾住了蛛網。
花半夏腳步微滞,便在此時身側忽有檀香襲近。
下一瞬,旁邊伸過來一隻手,将她拉向左側的一排暗格。
“蒼耳最喜沾女兒家鬓發。”崔宴川指尖拂過她耳際,順手摘下挂在鬓間的一粒蒼耳子,那是她抄小路趕往這裡時在路邊挂到的。
花半夏才要開口,卻見他伸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門口有火把掃過藏書間隙,堪堪錯過了這處死角。
黑暗中青年喉結随着吞咽起伏,花半夏後背輕貼着他胸膛,不知是否錯覺……那裡的心跳怎麼比她還快?
*
花半夏到底如願看到了那樁案子的記錄,但礙于宵禁,崔宴川叫她不要再冒險離開,安排她臨時在庫房桌案邊歇息,為掩人耳目,他則假裝無事返回衙門辦公。
總算挨到了寅卯之交,花半夏聽着外面街邊空寂的梆子聲,起身走到庫房門口,正撞見迎面趕來的崔宴川。
他忽上前一步,官袍下擺掃過她腳踝,吓得花半夏心頭一跳,卻聽他低聲道:“往西側角門走,看見這支簪,今夜當值的官差自會放行。”說着拔下發間一枚青玉攢放進她手心。
花半夏點點頭,攥着那抹涼意快步遠離庫房,忽聽身後一聲輕笑:“小娘子的耳墜,落在我袖中了。”
她脊背一僵,繼而加快腳步,眨眼消失在廊道盡頭。
*
三日後,藥香氤氲的萬生坊衙門,花半夏對着桌案前的賬簿愣愣出神。
門外似有響動,她醒過神,視線落在賬簿旁的青玉簪上,不覺歎了口氣。
此物今日本該送還,可……
數日前才在瓊花宴上拒絕崔宴川,她本該避嫌才是,怎料又欠他一個人情。
前方忽有陰影籠罩賬簿,花半夏擡眼——案前,裴璟霄無聲無息、猶如鬼魅般撞入眼簾。
男人眼尾泛紅,長指捏着一個白瓷紅塞的藥瓶,紅綢包裹的軟木塞仿佛染着血痕。
花半夏想起遇刺那日,他為救她被刺客所傷。事後她将這瓶随身攜帶的傷藥給了他。
“原來青玉比血痕更惹人憐惜。”他将藥瓶“叮——”一聲置于案前。
花半夏正要開口,他卻已轉身離去,玄色衣袂翻飛如同昨夜的霧氣。
“你——”她不由氣結——偷偷跟蹤她,還有理了?
*
兩日後,花半夏下職經過自家巷口時,發現那停了輛青棚馬車。
她還未靠近,便看見崔宴川從車後轉出。
“崔少卿?”花半夏一訝。
崔宴川理了理衣襟,迎着她走來:“關于令尊的案子,花小娘子想了解更多細節,其實本可光明正大進大理寺來看。”
“少卿所言,恐怕不合規矩。”她不想因一己之私再欠他人情。
卻聽崔宴川道:“以花總管之名固然不妥,可若本官剛好要找一名精通藥理的助手,協助辦案。”
“一場合作而已,”他望着花半夏因吃驚瞪大的杏眸,誠懇說道,“本官也的确有求于小娘子。”
為了不耽誤公務,也避免旁生枝節,二人相約翌日戌正在大理寺外碰面。崔宴川還特地為花半夏準備了夜間跨坊出入的令牌。
戌時将盡,大理寺藏書閣内。
崔宴川擡手剪落燈花時,火星濺在花半夏謄寫的毒藥賬冊上,恰巧燒穿“離魂散”的“魂”字。
他卻一無所覺,怔望着腦袋快埋進賬冊裡的女子,忽嗤聲一笑:“小娘子像極了我少時養的雪貂,都愛往卷宗裡鑽。”
在女子訝然的目光中,他解下氅衣披在她肩上,領口檀香撲了滿案,廣袖拂過她手背,“那年隆冬,它鑽進我謄抄的《洗冤錄》,倒把砒霜驗毒篇抓出兩道爪痕。”
花半夏一怔,讪笑着扯動氅緣:“多謝少卿……我不冷……”
他卻在她肩頭輕輕一按:“披着吧,此處夜間寒氣重。”
話音未落,外面忽一陣沙沙作響,花半夏心驚擡頭——原來是起了狂風。
不知為何,此次來大理寺,雖說得了冠冕堂皇的名目,心裡還是隐隐不安。
默默收回視線,她定了定神,才将注意力放在案頭,忽聽得寺外長街深處傳來一聲熟悉的馬嘶。
不多時有衙役進來通報,晉王不顧阻攔闖入大理寺。
藏書閣外,崔宴川站在門前語氣清淩淩開口:“晉王殿下這是做什麼?”
裴璟霄的暗色披風月色下仿佛覆了一層霜雪,無視崔宴川問話,冷潭般的黑眸直勾勾盯着他身後的花半夏:“過來,本王有話問你。”
對上他的眼神,花半夏背後無端起了一層涼意,看一眼崔宴川,終是提步走上前。她給他添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大理寺外,望着花半夏踏上馬車,單薄身影消失風雨欲來的夜色裡,崔宴川指尖深深掐進掌心。
“殿下深夜來找小人,究竟所為何事?”裴璟霄踏入車廂時花半夏問。
面前男人高大身形帶進一股涼風,未答反問:“你想坐實證據,為何不來找我?”刻意壓低的嗓音比還外面天氣還陰。
“此事與殿下無關。”
“與崔宴川便有關系麼?” 他忽地冷笑,眼底卻瞧不出半分笑意。
花半夏正要責他無理取鬧,馬車啟動,他忽扯落她身上鶴氅,領口帶扣勾斷她一縷青絲。
“你——”她話音未落,車簾翻卷間,那件氅衣正蓋住大理寺門外石獅的眼睛。
“本王車廂内聞不得墨臭。”
“裴璟霄!”花半夏怒極出手,腕間革帶擦過他頸側,“你真當自己是圍場的狼王?”
“我若是狼王,”他略偏身捏住她手腕,另一隻手掐住她後頸壓向車壁,陡然襲近的氣息清冽又危險,“早該咬斷觊觎者的喉嚨。”
車轅辘辘聲中,她聞見他身上的雪松香,混着數日前她給他開的湯藥滋味,正要推他手臂的動作終是一頓。
大理寺外,崔宴川緩緩拾起鶴氅,望着迅速馳遠的車駕,手中氅衣皺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