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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刺破榆樹葉隙,裴璟霄劈裂木柴時,花半夏正從他燒糊的藥湯罐中撈出焦黑殘渣。
他掌心新磨的血泡在斧柄留下斑駁痕迹,像極了院中昨日晾曬的獵豹褥子上的梅花印。
山民家該是這個模樣。裴璟霄正走神,冷不防一條皂角味的粗麻巾甩在他頸間。
女人沖他彎唇一笑,轉身離開時,不小心被院中垂挂的臘肉碰散了發髻。
裴璟霄望着那縷蕩在晨霧裡的青絲愣怔出神。
市集那日,他趁花半夏去藥房送藥,偷偷進城買了支燕簪。
彼時,首飾店老闆盯着他手中金錠瞳孔震顫的模樣,讓他險些捏斷袖中暗器。
歸途經過饴糖鋪子,他又鬼使神差買了包海棠糕,紙包捂在胸口比傷口還燙。
此刻竹籬小院飄着奇香,花半夏正叉腰訓斥一隻偷食的野狸,燕簪斜插在鴉黑鬓發間,裙裾還沾着不知名的野草,樣子卻比他見過的任何貴女都鮮活。
暮色染紅竈膛時,他猝不及防将海棠糕塞進那張喋喋不休的嘴。
她被糖霜嗆出淚花:“太甜……”
抱怨被突然靠近的氣息截斷,少年手指拂去她唇邊糖粉,眼底映着竈火,“不及阿姐救我那夜喂的冰糖。”
偷臘肉的狸貓去而複返,在窗棂投下交纏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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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竈騰起的黑煙驚飛院中鳥雀,裴璟霄舉着燒焦的鍋鏟手足無措。
旁邊一隻手伸來,奪走鍋鏟,細白的手指将其調換了個角度:“藥鏟要這樣握,不然時間久了手腕會疼。”花半夏溫言說。
女人身上淡淡的藥味萦繞鼻尖,裴璟霄不覺僵在原地。
她手腕輕巧翻轉,紅褐色五味子在鍋裡翻騰跳躍:“翻的時候要露出鍋底,避免藥粒停留過久,否則容易糊鍋,最後再讓藥粒自行滾落。”她邊翻炒邊說,俯身時,發間的珍珠耳墜輕晃。
裴璟霄盯着那抹瑩光,憶起那日墜崖昏迷中恍然瞥見那個晃動的光點。
正是這對耳墜的主人,将他從生死邊緣一步步背回來。
女人含笑将鍋鏟遞給他,“再試試?”
他接過鍋鏟,手指抓住她适才握過的地方,木質長柄尚留着她的體溫。
收心斂神,他揮動鍋鏟,重新翻動了幾下,這次果然好了很多。
“怎麼突然想學這個?”女人明眸好奇地打量着他。
昨日當盛着藥湯的黑陶碗遞到眼前時,他盯着女人白皙手背上燙出的紅痕,心尖微顫。
“萬一家中藥不夠了,阿姐又不在,我也可自己備藥。”他随口編了個理由。
他開始學着識藥,切藥,炒藥,熬藥……甚至還學會了煮飯做羹湯。
這若放在從前,以他的身份,自是不可想象。
“想不到你做飯這麼好吃。”女人放下碗筷舔了下唇角,瑩亮的眸子透着訝然。
“以前跟着商隊走南闖北,總要學些手藝。”他低頭吹涼飯粒,鴉羽長睫蓋住眸中閃過的倉惶。
九皇子确實不會做飯,但為了她,他特意讓暗衛連夜送來江南名廚的食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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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半夏不準他進入深山,說那裡有猛獸出沒,對他來說很危險。
真遺憾沒讓她見識過自己的身手。
裴璟霄知道個頭大的靈芝、山參隻有深山裡才能找到,他若多挖些,她見了定然歡喜。
深山中有猛獸,他當然知曉,但這一身功夫也不是白練的,雖然箭傷還未痊愈。
不曾想山坳裡那片老參讓他挖得太投入了,未注意到那隻虎是何時到他身後的,這才不小心背上中了一爪。
幸虧躲得及時……
回到家,盡管有夜色遮掩,花半夏還是看見了他背上泅出的血迹。
“不要緊。”他将後背轉到她視線外,撒謊說下山時不小心滑倒,在岩壁上蹭了一下。
“我幫你上藥。”女人說着就要回屋取藥。
“不必,”裴璟霄輕描淡寫,“隻是一點小傷,我自己可以……不必擔心,過兩日便好了。”說着匆匆躲進廂房。
礙于男女之妨,加上夜幕遮掩,好歹給他蒙混過去。
翌日清晨,廂房的竹簾被春風掀起一角。
裴璟霄沒想到,他換藥時花半夏正捧着藥盅踏進門檻。
慌亂地藏起染血的繃帶,他看見她朝自己走來,忙将手臂背到身後,試圖拿衣袖遮擋後背的抓痕。
女人明眸映着窗棂漏下的點點碎光,忽然叫他有些不敢直視。
藥碗擱在青瓷枕邊泛起漣漪,她不由分說上前扯下他手臂。
腕間明明觸感冰涼,他卻頓覺渾身發燙,心跳突然漏了一下。
女人卻在觸碰他的瞬間指尖一頓,兩步邁到他身後,伸手扯下他尚未來得及系好的衣袍。
她輕抽了一口氣,聲音發顫:“昨日你說隻是受了點小傷……”
裴璟霄耳根像着了火,垂首時碎發不小心落在女人手背上:“不疼。”他聽見自己說。
她好像生氣了,沉着臉問他:“那為何藏起傷口?”
“我……”他發現想欺騙她其實并沒那麼容易。
“下次别再進深山了。”她歎息着說,輕柔的聲音,伴随着沁涼的藥膏落在他傷處。
“嗯。”裴璟霄好言答應着,卻不讓她知道,不願她察看傷口,隻因每次看見她皺眉,比傷口發作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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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璟霄早知花半夏在查案,也為此,葛榮一直反複勸他換個藏身處。
否則随着舊案翻出,他九皇子的身份恐會随之暴露。
裴璟霄嘴上敷衍,心中卻從未打算離開,除非……花半夏和他一起。
緣分真是奇妙的東西,不過短短數月,原本毫不相幹的兩個人,彼此命運卻如絲線般交纏在一起。
當然,這麼想隻是他一廂情願罷了。
那個女人收留他或許隻是出于善心。
她家中之事從不肯向他透露半分——是不信任?還是不想連累他?
不管怎樣,她的計劃裡終歸是沒有他。
每思及此,裴璟霄心中便一陣不自在。
當然,花半夏也還不知他是誰。
否則以她的性子,大概不會原諒這樣的欺瞞。
“地點已經找好,主子最好盡快離開。”葛榮白日的叮咛,為這個窒悶的夜晚更添煩悶。
花半夏廳堂的燈燭依然亮着。
最近變天,她已着了涼,難道還要熬夜不成?
裴璟霄站在院中,盯着正房門口溢出的光皺了皺眉,月色為他的側臉鋪上一層柔光。
他情不自禁朝那片光走去,直到進門才發現女人已靠在藤椅上睡着了,不知夢到了什麼,她眉心微微擰着。
裴璟霄拇指掐進食指指節——如果她肯對自己說出父親的案子,他将便一切和盤托出。
燭花爆開的脆響驚醒了靠在藤椅上打盹的女人,她看見他,眨眨眼找回神志,随即注意到身上多了件外衫——是他适才蓋上去的。
“何時來的?怎麼未叫我?”她讪笑着拎過一旁的藥杵。
裴璟霄未答,徑直走過去坐在藥碾旁的矮凳上,深吸一口氣道:“阿姐說過醫者不能自醫,可曾想過找個人照顧?”
藥杵碾碎月見草的聲響一滞,她望着窗棂外搖晃的忍冬藤影子:“我這樣的孤女……”
話音未落,裴璟霄陡然捏住她手。
望着女人錯愕的眼神,他睫羽一顫,終是松開手指:“……阿姐病才好,不宜太過操勞。”言罷不由分說從她手中奪下藥杵,放在一旁。
她隻好點點頭,站起來,脫下身上衣袍還給他,眼角彎彎道:“你也早些休息。”
裴璟霄并不知曉,他自幼練功握劍的指腹覆着一層薄繭,雖有些粗粝,于花半夏卻暖得像捧住了整個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