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安靜站在一旁的餘棠瞪大了眼睛,看看沙盤又看看謝宴:“卧虎關?!謝大人藝高人膽大,要一頭紮進敵人包圍圈啊。”
謝宴咋舌:“實不相瞞,說出來也是花了番勇氣的。但糧倉空了,除了這裡,還有什麼能讓他們舍下鳴玉城、傾巢而出呢?”
蒼國和甯北之間為天然山脈所隔,卧虎關是他們回家的路。
“太冒險,關外還有垣什虎視眈眈。”雲橫說。
謝宴:“其實我最近還在想一個問題,為什麼兵力勝于敵軍,我們卻沒能徹底掌握戰争的主動權?鳴玉城本身易守難攻是原因之一,另一重原因是我們其實并沒有真正的進攻。”
“甯北當地士兵在過去數年已經習慣了‘守’,甚至根據李亨的理念主張,一度連‘守’也放棄了。又因為背靠大臨中原地區,總覺得有支撐和後退的餘地。在如今僵持的局面中,我們的戰鬥意識是低于敵人的。”
“隻防守赢不了,必須主動出擊。”
......
北風南下千裡,也給京城帶去好大一場雪。
養在賀府卧房一角的瑤台玉鳳開過花,但早在北征軍隊出發後不久的某個雨夜裡靜默凋零,現在枝杈上空空蕩蕩,好比雪地上空兀自回旋的北風。
厚重門簾被掀開一角,賀既理了理寬袖往外走。
這時一縷北風擦過他耳畔。似是有所覺,賀既回頭,正見一片菊花枯葉飄搖而落。
初一循着賀既的目光也看向花盆。
“謝大人一行離京兩個多月了。”初一說。
七十六日,賀既心裡補充。
初一又在賀既眼中看到了被奮力按捺的惆怅、擔憂和焦灼,十五告訴他這些彙在一起是思念。
他從小幫賀既做各種事——老爺還在時,罰賀既抄書,他義不容辭用上了從小練習的臨摹功夫;有人惹得賀既心煩,他就出府給人暴揍一頓;賀既傷了腿站不起,他咬牙陪賀既練習數個日月......但他不知道怎麼應對現在的場面。
想了一路,把人送到宮門口時,初一終于有了些打算:“主子,我就把花盆移到床榻邊吧,那裡沒有風。”
“嗯。”
車内空氣似乎悄然間變稀薄,賀既掀開車窗簾,正見幾道身影站在宮城牆下。
隔着飛雪,牆下的人也一起往這邊看。
賀既撤回手,起身往外走,将要下車時停留一瞬,對初一說:“内閣議事時間長,你先回去吧......”
......
等賀既走近,張祿說:“昨天夜裡好大的雪,豫卿可還好?”
賀既撐了把墨色油傘,上半張臉掩在傘沿後:“煩大人挂念,照舊而已。大人看着比前些天疲憊許多。”
張祿揮退手下,也自己拿上把傘,和賀既一起沿着空曠的宮道走:“北方戰事焦灼,聖上心憂,朝野關切,壓力都囫囵壓到内閣肩上,老夫年紀大了,總歸不比你們,風雪一吹多少有些力不從心。”
說着張祿想到了另一件事,低聲說:“年底了,聽說最近督察院揪了好些人,刑部和三垣司大牢人聲鼎沸。”
賀既:“都是些打着陸閣老名号為非作歹之輩。”
“正是正是,便是這樣的人多了敗壞閣老名聲和朝中風氣啊,”張祿又說,“隻是大網一下,被捕的有惡獸,也恐有良禽啊,不如網開一面?”
“張大人是來求情的?良禽是誰,您報個名字,信不過督察院,就再請刑部、三垣司去查。”
“诶呀,我就一說而已。督察院抓了渎職貪腐的,于國于民都是好事,我頭一個拍手稱快!不過是......不過是看到閣老這些天消瘦許多,心中不忍罷了。豫卿若是聽了不高興,就當我什麼也沒說,沒說!”
賀既嘴角輕扯。
往前走出數步,張祿像是很無聊似的,又忍不住開口了:“聽說前些日吏部有批文書出了纰漏。”
賀既:“小事情,已經追回修正。”
“筆誤自然常見得很,戶部寫廢的紙張能從地面堆到屋頂,”張祿眼中精光一閃,“隻是還聽說,這批文書是給豫卿看過的。從你手上出來的纰漏......即便小之又小,也是頭一遭啊。”
傘柄上指尖移動,傘面輕擡,抖落兩簇雪,露出一雙淡漠銳利的眼。
賀既:“大人想說什麼?”
張祿收了傘,步入賀既傘下,胡亂掃掉冠帽上沾着的雪點,嘿然一笑:“最近的局勢總讓我想到數年前,也是蒼人,也是甯北,也是朝中各路争鋒相對,手握大權的同樣是陸閣老,隻是出征的人變了,朝中‘心憂’的人多了。”
“豫卿啊豫卿,雲慎整日裡愁眉苦臉是怕再沒個兒子,你是為什麼呢?”
風雪大,有些越過傘面落在绯色寬袖上。
賀既不慌不忙,抖落袖上雪:“自是為聖上心憂,朝野關切之事。”
言罷,兩人視線相對。
張祿哈哈大笑:“生分喽,果然生分喽。不說小時候抱過,當初你被點去文華殿聽學,我還腆着老臉講過兩天課呢。”
賀既微微躬身,傘面向另一邊傾斜:“昔年教誨至今銘記于心。”
“欸呀,”張祿扶正傘柄,“老夫無意往自己臉上貼金,不過是偶然聽到文華殿裡談論久未現身的‘謝先生’,一時聯想到了而已。”
“謝宴?”賀既語氣如常,眉尾輕擡,“他慣會籠絡人心,就是目前看來用處不大。”
張祿像是對賀既話語中的譏諷充耳不聞,沒有按往日作風一個勁兒打圓場、說體面話。
“也不一定沒有用處,畢竟惦記他的人裡還有聖上和之後的......”張祿面帶微笑,點到即止。
老狐狸閉口不言了,賀既也沒再追着問。兩人揣着各自心思,打着同一把傘到了内閣前。
為了戰事,雲慎和商珏也來了,在堂中靠下的位置相對而坐,空出前面兩把椅子。看到賀既二人進來,他們起身打了招呼。
堂上挂的“一片冰心”四字匾額,下方擺着兩張做工用料頗為考究的太師椅,椅子下放着火爐。陸宣芳斂眉垂頭坐在椅子上,等賀既和張祿走到他跟前,才仿佛驚醒似的,渾身一顫,緩緩擡頭。
然後他看看張祿,又看看賀既,自下而上露出不算熱情但也稱得上溫和的笑:“不頂用了,坐半刻都犯困。”
“我這些年也這樣,”張祿靠在椅背上,“新配的方子有些用處,讓人連藥帶方送府上試試?”
陸宣芳手掌握着椅子扶手,笑說:“感激不盡了。”
兩人寒暄完,陸宣芳又看賀既:“豫卿呢?”
“還好。”
每每天氣不好,陸宣芳都要這樣笑意盈盈,十分關切似的問一回,不厭其煩。賀既通常就像這樣不鹹不淡地回複,有時也會鋒芒畢露地回敬,總歸是把自己往好了說——這自然不是能讓對方打心底開心的答案。
“那就好,”陸宣芳笑意不減,“雲都督,商大人,新軍情說一說吧。”
商珏:“我軍解了青桐城圍困後,又收複梁中、飲馬兩軍事重地,并鞏固城防。收回鳴玉城之事已經推進一月有餘,卻未取得實效。最新軍報說,我軍已經兵分三路,一路駐守青桐城,一路直攻卧虎關,另一路則守在鳴玉城到卧虎關的必經之路上伏擊。”
陸宣芳:“直攻卧虎關?過于兇險了,會不會冒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