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看着祭司的方向說:“他在祈求神的原諒。”
“許多年前,我族祖輩逃難至此,向神明祈願,用世代侍奉換一片立足之地。神回應了。”
“祂與先人定下契約。此後我族就地繁衍生息,至今已有三千八百年。”
“越來越多像你一樣的人誤入此間,林中溪水、清風都在傾訴——山外已是新天地。我們不能繼續在此停留,我們的孩子要出去。”
主公:“所以你們要毀約,背棄神明。”
“是。”
“代價是什麼?”
“不知,或許是命運。”
“你們做好倒黴的準備了,我可沒有。”
“如果不斬斷鍊子,你出不去的,”風指向不遠處山坡上的數個凸起,“就像之前那些人一樣。”
主公目光在墳堆上久久停留,而後提劍向枯樹樁走近。祭司跪倒在他行進的路上,嘴中輕語。
“什麼意思?”
風:“問你的名字。”
“景一。”
祭司用匕首劃破手指,使血流到器皿中,然後蘸着血液在樹幹上圖畫。
數幅筆觸簡單蒼勁的畫面由下而上依次成形,仔細看内容,基本與風剛才講述的曆史一緻。
最後畫面中是一個人手持長劍,斬斷鎖鍊。這人身體一側正寫着景一的名字。
“這就成同夥了,我虧很大啊,”景一森然一笑,“不怕出去就殺了你們嗎?”
風安靜聽完,沒有嗆聲,轉而對祭司說話。
祭司聽了神情一變,再次跪下,左耳緊貼地面,右手朝天高指。
等他擡頭,風跳到樹樁前,脫下身上衣服,露出滿是傷疤的後背。
祭司閉眼,手指在風的背上塗抹。
四周的人開始齊聲唱誦,歌聲在山中回響。
風背上暗紅逐漸呈現規律形狀,景一瞧不出具體含義,但本能不安。
整張背塗滿後,祭司開口了。風充當他的第二幅喉舌,将話語轉化成景一能聽懂的形式。
“祭司已問過,”風轉述到,“此番出去你仍有大劫,功業難成。我族有異力,可助你。”
景一:“這樣的話算命先生張口就來,上下嘴皮一碰的事,怎麼證明你說的是對的。”
祭司搖頭,神情肅穆,像是透支了生命力,更加蒼老。
風:“沒有辦法證明。祭司說他要死了,這是神對反叛仆人最後的仁慈,祂将再不回應。”
歌聲還在繼續,所有眼睛都注視着景一。
“好吧,”景一走至樹前,将劍刃随意搭在鎖鍊上,“但事先說明,爾等将臣服于我。”
天子劍無定勢,隻看在誰之手。
當命運的轉盤轉到正确的位置,劍握在正确的人手裡,可斬萬物。
舉起劍時,景一看見了日月星辰,聽見山中草木正瘋狂拔芽生長,山風哭泣着來擁他手。
這些不能引起他任何柔情,他要帶着部下走出這片山,去蕩平亂世、立不世功。
劍揮到半空時,死寂了四百年的焦木猛然噴出火來,巨大的火舌從劍上舔舐而過,滴下熾熱。
頃刻間大火于空中無物自燃,将景一重重包圍,和其他人分隔開來。
即使心知對手高不可攀、此時身後空無一人,即使火光讓他睜不開眼、極熱讓他渾身刺痛,景一依然沒有退卻。
他一寸一寸将劍刃刺入火舌,直到最後一厘,最後一毫。
如同鐵水澆上玻璃,春雷響在冰面,劍尖與鎖鍊接觸的瞬間,後者锵然斷裂。
千百年的恩賜與忠誠,砰然墜地。
景一踩着樹樁灰燼走出,把鎖鍊扔在風面前。
“現在起,跟我走。”
......
風骊:“新的契約在大臨皇帝和這個族群間建立,後者宣誓永遠忠于前者。具體内容寫在三垣司石碑之上,用契約一方的血在上繪制南方星相便會顯現。”
“高祖皇帝縱橫四海,銳不可當,但大臨建立不久,就顯露天人五衰之象。民間多說是殺戮太重,但他和風清楚,這是撕毀神契的代價。風找來當初祭司的後代,想設法延長皇帝壽命。”
謝宴:“高祖實際在位時間并不長,延緩壽命的法子沒有找到?”
風骊:“不,他們找到了。”
“象征契約的鍊條是高祖斬斷的,實際違約的是風和他的族人。神罰平等地降臨到了每一個人頭上,他們的命運緊密相連。所有人的生命彙在一起形成湖泊,如果有人願意少汲水,就能有人多汲水。”
“若能将被懲罰侵蝕的血液替換成新的,就有機會活到下一次血液陳腐時,若是到了下次還能換,那便還能再活一陣。”
“族人走出山林後,隐姓埋名,散落各地,但風還是找到了幾個。”
“他們連同他們體内的血,一起被帶到皇帝面前。”
謝宴:“以命換命。”
風骊:“是以命換命。很殘忍也很有效。”
賀既:“但皇帝拒絕了?”
“對。不僅如此他還對所有人隐藏了山中之事,包括後續新的契約。”
“在緊密、血腥的聯系裡,他看到了未來。”
“能把誓死效忠随意說出的人最容易背叛。為了生存自誓為仆,為了自由又不顧一切地背棄誓言......這出鬧劇終将再次上演。結局從這個族群第一個人出生時就寫下了,若是對他們再要求更多,隻會加速一切的到來。”
“這重顧慮,讓契約兩方做出不同選擇。”
“風将記憶放在傳承裡。當下一個族人接過指揮的位子,往事在腦中鋪開,履約的意識也随之刻進靈魂。百年下來,前仆後繼。”
“而高祖瞞下這一點,後續曆代皇帝隻把三垣司當作親衛,卻不知道他們效忠的原因。”
謝宴:“這些瑞雲帝知道嗎?”
“不知道。”
謝宴:“那他怎麼會去雲滇找人?”
風骊:“他想長壽,查到了高祖當年求醫的路線,順着蛛絲馬迹查竟然真的找到了祭司的後人。可惜那是個半吊子,把祖先留下的語焉不詳的殘本當天書看。書裡提到部分族人去向和血,于是他就把人抓來放血......”
“并且瑞雲帝喝了,”謝宴聯想到行宮刺殺那夜内侍死前的話,“琴兒!”
謝宴騰然站起:“新入宮的那批宮人怎樣了?”
“去歲冬天皇帝喝了藥身體好轉,更加笃信了一陣,但後來再喝反而差了,又怕再發生行宮的事,所以藥量大幅減少,至今還沒有鬧出人命。”
謝宴吐出口氣,挨着賀既坐下:“就算不能活到七老八十,前幾任皇帝也踏踏實實邁過中年,現在這位不過四十出頭就這樣,别是亂吃藥弄的。風指揮要麼大義滅親,管管膽大包天的老鄉吧。”
“論讓他名正言順走人,兩位大人或許更加得心應手。”
風骊說着目光停在謝宴和賀既碰在一處的衣袖。謝宴也不退回來,就大大方方任由他看。
“不藏了?”風骊說。
謝宴:“别怪腔怪調說話。剛剛那些過于驚世駭俗,要說服賀大人信任你可不容易。”
風骊:“你什麼時候說服了。”
謝宴挑眉:“眼神。”
“......”
謝宴捏拳:“這是我們的默契,你不懂我不怪你,但不要翻白眼好嗎......”
賀既敲桌打斷:“這個之後再說。”
謝宴雙手抱胸,上半身扭到一邊:“剛剛有人說了解風指揮比我多。”
賀既當機立斷:“權宜之計而已。”
謝宴又扭回來:“好吧,果然和我想的分毫不差。”
“......”風骊突然覺得費盡心思揭開他兩人關系并不是好事。
幸好不等他郁悶多久,謝宴收斂起玩笑意思,說道:“前任指揮就是通若,他和景旼交換了。”
風骊猛然從窗外收回視線。
謝宴又說:“先帝喪子的悲痛和怒火讓他跳出了既定軌道。”
風骊:“這或許是一個預兆,命運該走到相同的轉角了。”
謝宴和賀既對視:“你準備做什麼?”
風骊語氣輕松:“我身上留着自私和背叛的血,自然要做自私和背叛的事。”
謝宴:“若這一切不是故事,你的結局隻會比前人更難。”
風骊:“但已經找不到繼續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