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樹下坐着一群身披甲胄者,其中一雄姿英發、高大魁梧者,居于中間。
衆人皆神情疲憊,對着滿布藤曼的大地和四面蒼茫大山眼中生畏。
一人解下馬背上布袋:“主公,如今衆将士身上的糧草隻夠再吃今日一頓了。”
被喚作“主公”的正是那居中者。他聽過後,擡頭向上看,幾縷極其幽微的光線從大樹枝桠間透出。
“能否将今日一頓分為兩頓?與昨日相比,今日已能看見天光,我等腳下所行定是出山方向。不出兩日必能找到補給。”
“真的嗎?”有人問。
主公爽朗一笑,指天說:“真的。到時樹冠少了,就把頭上鳥雀統統射下來!嘲哳這許久,讓人心煩。”
“有鳥叫嗎?”衆人疑惑對視。
忽地有人喊:“真的有鳥叫!聽到了!”
緊接着附和的聲音陸續多起來。
此前低沉消極一掃而空,各自就地生起火,趕在太陽下山、山林再次重歸黑暗之前生活做飯。
木頭都有些潮濕,生火不易,好不容易點着了,煙又大得驚人。濃煙似是忌憚着什麼不敢進入密林,隻在他們辟出的這一小片空地裡逡巡。
這一幕甚是詭異,一行人誤入林中頭日曾因此惶惶恐恐不敢入睡。
但現在他們已經在林子裡打轉五日,對此能勉強漠視。
等樹梢上天光替換成冰冷銀色,衆人攏着衣服睡去,似乎是因為心中又有了希望,他們今日睡得很沉。
主公沒有睡。
他背靠樹幹,面朝密林,臉上再無先前說話時的輕松和自信。
突然,漆黑一片的叢林深處傳來一聲響動。
“誰!”主公立馬出聲,再要喊出左右,身後竟悄無聲息探出一隻手來,死死捂在他嘴上,而他雙手也即刻被偷襲者另一隻手攥到一處無法動彈。
另外兩個值守的人,已經倒在地上,神情安谧,像是在做明日就回家的美夢。
“你們,出去,不行。”來者抵在主公耳邊開口。他說話腔調有些奇怪,某些字發音也很含糊。
“你是誰?”主公問。
“是,風。”
許是沒有從風身上感受到迫切殺意,主公說:“小兄弟先松開,有話好說。”
風聽了,手反而抓得更緊:“不行,你會出去。”
主公氣勢上帶上威壓:“你故意要留我們下來?”
風在他身後點頭:“是,要幫忙。”
“若是不想幫呢,我們很快就出去了。”
風笑說:“你們,出不去。”
主公聲音轉冷:“你跟了多久?“
“五日。”
主公暗罵一聲,胸口劇烈起伏後重歸于靜:“你對這裡很熟,我們現在在往哪走?”
“更深,村子。”
主公忖度風的意思:“我們現在沒有往山外走,反而往更深處去了,這山裡頭還有村子?”
“嗯嗯!”風又是一陣點頭。
“好了,你在後面掀起一陣風我也看不見,到前面來。說說你要我們幫什麼,但先說好,事成得帶我們出山。”
風聽完,兩手卸去力氣,歡歡喜喜往前面去,但一隻手登時伸出卡在他脖間。
主公加重手下力氣,感受到越發急促的脈動。
“你到底是什麼人?有何居心?”
風被舉至雙腳離地,嗫嚅道:“幫......”
“幫仁義,不幫小人。你誘我等至此,又迷暈我部下,實在可惡!”
此話落下,風放棄了掙紮。他雙手垂下,腳尖輕晃過草地,喉間滾動、急喘也一并停止。
像是死了。
主公心生驚疑,手指稍松。
下一瞬風脖間發出讓人牙顫的骨骼移位聲!
主公再要用力,胸前反被連踹兩腳,猛地撞到樹上。還未爬起,一道鬼魅般的氣息貼近,濕冷藤曼在他腕間飛速纏繞。等他終于從劇痛中緩過神來,手腳都已經被綁上,再無招架之力。
“呵,南邊大郡皆已在我手,隻等揮師北上一統九州。不想竟要葬身在這西南深山......悠悠蒼天!”
“你們,自己來的,”風蹲在他身前,說道,“幫忙,可以出去。”
“如何信你?”
風咬破手指,以指為筆在光裸小臂上勾畫圖案,最後一筆落下,那圖案竟然發出暗紅色亮光。
赫然是一隻修長飛鳥。
風舉起手臂,又說:“幫忙,可以出去。”
“這是起誓?”
“是。”
主公借遠處篝火細細看過風面容,似是要把他極其平淡的五官一一記住。
良久他點頭:“好,走吧。”
......
主公腳上藤曼被解開,但手上的還捆得嚴實,藤曼一頭牽在風手裡。
“小兄弟,要麼把手上的也解了吧,我答應了就一定會去的。”
“你打人疼,”風将火把舉到頭側,照出脖子上紫到發黑的指印,“不敢解。”
“你踹那兩腳也重啊,都要嘔血了。”
主公抱怨完,繼續跟着往林子裡走,沒走出兩步聽見身邊人說“對不起。”
“下手狠,還挺講禮貌。要是還有點良知就把繩放了,别搞得跟牽牛羊似的。”
于是風把手裡藤蔓也都綁到主公手腕上。
“現在走出挺遠,我也不能回去找部下了,能說究竟要幫什麼忙了嗎?”
“砍斷鍊子。”隻在一起走了個把時辰,風說話流暢了許多。
“什麼鍊子你們一個村的人都砍不斷,還得騙人來幫忙?”
“我們砍不斷,你身上有龍氣,可以。”
“這話聽着還行,”主公嗤笑,“關于鍊子再多說幾句。”
風沉默一會兒後,說道:“到村裡再告訴你。”
主公:“還要多久?”
“不遠了。”
風伸手指向前方山腰。欲墜星空下,陰郁樹梢上,有一叢燈火。
但所謂望山跑死馬,兩人趕了一夜路,到村口時天已經大亮。
村口有一夥小孩守着,一看到風就歡呼着跑上來,嘴裡說着和山外不同的話。
孩子倚在風身上,毫不羞怯地往外人身上看,瞳孔黑但不亮,沒有這個年紀特有的生氣,更像是被情緒支配的木偶。
主公被看得發毛,擰眉問道:“現在去哪?”
風對孩子們說過些什麼,後者邊看主公,邊擠成一團,一溜煙跑遠了。
“他們去喊祭司了,”風解開主公手上的藤曼,“鎖鍊在村中間,跟我來。”
主公揉着被勒出淤血的手腕,最後看了一眼身後密林,提步而上。
村子不小,一路都有人站在門口觀望,又在他們走過自家屋檐後,默默跟在後面。
等二人穿過小半個村落到村子中心,身後已經有了長而肅穆的一條隊伍。
而村子中間人更多,他們打圈圍在一起,層層疊疊,看不清裡面情形,隻能勉強瞧見自衆人間隙處冒出的焦黑之物
空中傳來一老邁滄桑的聲音,仍說着主公聽不懂的話。
話音響起。人群有序散開,讓出一條大路來。
裡面原是一巨大樹樁,十圍粗,似是曾被雷劈斷。樹樁上挂着一鍊子,沒有想象中誇張,和尋常用來鎖門的差不多。
鍊子不像樹樁那般死氣沉沉,表面十分光亮潔淨,陽光照在上面莫名多出一份親近。
這鍊子好像是活的,還很美。唯一美中不足是,上面有一道淺淺的刻痕。
主公遙指刻痕:“那是你們之前鑿砍留下的?”
風點頭:“對,這一道砍了四百年,日以繼夜。沒有成功,反引來天雷。”
主公握劍柄的手松開:“我從來不信怪力亂神。”
樹樁下瘦若枯骨的祭司身覆異色鳥羽,匍匐在地,口中念念有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