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宴:“何喜之有?”
風骊拿起桌上青瓷酒瓶細細端詳:“原是奉命來殺謝大人,路上殺令收回了,大喜。”
謝宴抽回瓶子:“那指揮現在回去複命?”
風骊:“上回來還有的喝。”
“此一時彼一時,梅酒就隻有這麼點,你往隔壁去,能再讨來一瓶算你兇。”
風骊沒所謂笑笑,收回落空的手。
“謝大人不問命令為什麼收回嗎?”
謝宴:“想問,但怕犯了忌諱。”
風骊抱刀倚在窗前:“沒什麼忌諱不忌諱的,不過是謝大人于上而言還有幾分用處。”
他剩下的話随口中霧氣吐出,又像霧一般極輕極散,宛如自言自語:“覆水也能收回,隻是人不同而已,隻看想不想而已。”
未被擋住的另半邊窗上,黃雲幾疊流過白日。
謝宴:“瑞雲十三年春天飛來寺,我見過許珉一次,他去找寺裡住持下棋。”
風骊聞言怔然,而後緩緩扯出個笑來:“他哪裡會下棋。”
“他和賀既、荀鶴一起。我當時誰也不認識,隻聽見有人喊‘秉言’,近日才知道那是許珉的表字。”
風骊:“和朋友在一處總是開心的,不用費心思虛與委蛇。”
謝宴:“我對許珉了解不多,聽說他外表文弱,内裡卻固執剛強,對于不喜歡的人,一句客套話也懶得說。你對那七天被忽視的事情耿耿于懷至今,自然比我清楚。”
風骊聲音幹澀:“是。”
謝宴:“但後來你們也成了朋友,若是過于貶低甚至否認此事,何嘗不是對這段情誼的侮辱。”
風骊:“他們那樣對他,我那樣對他......光潔一生,唯一的污點就是被仇人诓騙結交。”
“三垣司當時行事天怒人怨。隻說此三人,許珉身死亂葬崗、荀鶴背棄來路......賀既,聽說至今仍受蝕骨之痛。無立場違心代誰說一句釋然和理解,也無意講‘死者長已矣’之類的勸慰。”
待屋内凝滞氛圍重新流動,謝宴又說:“不論現在如何相對,去秦地的路上,我把你看作京中第一個朋友。來時老師和我說‘勿失本心’,在此轉贈。”
風骊身形一半隐于陰影,另一半被日光勾勒出鋒利輪廓,久久不言,連呼吸都變得極長極淺。直到某刻浮雲徹底将太陽遮住,他說:“皇帝病重,近日卻要廣選宮人内侍,且分給雲滇的名額格外多。”
謝宴眸光縮緊。
風骊說完,懷中刀落于掌中,提步欲走,卻被謝宴橫臂攔下。
謝宴:“這話說的沒頭沒尾,我沒明白。”
“你真不知道?”風骊扭頭,“行宮行刺的那名内侍和他口中念叨的‘琴兒’就是雲滇的。”
“原來如此,确實奇怪,”謝宴淡淡感歎完,話鋒一轉,“還以為是此地與風指揮有關,說來,倒是現在都不知道風指揮祖籍何處。”
風骊轉身:“實不相瞞,我也不知道。”
謝宴:“葉指揮不曾說過嗎?”
“我由師父撫養長大,但将我帶回三垣司的其實是前任指揮。他牽連進太子之事後自身難保,将我托付給師父時未告知身世背景,想來應該就是他随手在山溝野壑裡撿的棄兒,不值一提也無事可說。”
“這位前任指揮是什麼人?此前竟從未聽說過。”
“三垣司每任指揮死後就要銷毀相關記錄,你不知道很正常。”
“這規定倒是奇特,明明都是大臨朝的功臣,怎麼死後反而要讓功勳蒙塵?”
“陳規舊例了,不知最開始為何施行,但也不算個壞事。畢竟一個個手上沾滿鮮血,不怕厲鬼索命,也怕生人刨墳,隐姓埋名也是種保護。”
“前任指揮也是姓風?”
“對,我是他撿來的,便用的他姓。”
謝宴點頭,但旋即又驚異道:“好巧,近日翻閱開朝時的資料,看到三垣司首任指揮也姓風。”
風骊擰眉:“我怎麼記得三垣司曾耗費數年遍尋書目,并将其姓名全部用官職替代,時至今日連我都不知道,怎麼還有漏網之魚讓謝大人看到了。”
謝宴面不紅心不跳:“那就是記錯了。”
“但是有一件事應該沒有弄錯,曆代三垣司指揮沒有善終者......”
風骊不假思索:“三垣司本來少有善終。”
謝宴接連道:“......就像曆任皇帝少有長壽者。”
風骊:“這話很危險。”
“實話而已,好奇一問,總不至于因此要治罪吧。”
風骊視線從謝宴面上掃過,看不出端倪。
“旁人不敢說,謝大人深受聖恩自是沒問題。不日另有喜事,大人可早做準備,就不叨擾了。”
......
“謝大人這邊請,當心腳下滑。”接引的内侍點頭哈腰。
謝宴此前沒少來被皇帝召見,但内侍如此殷勤的還是頭次。
“有勞公公提醒。聖上近日可好些了?”
“已有好轉,要是知道大人這般忠心一片,必然龍顔大悅。”
謝宴笑說:“太醫院院使早年在民間行醫時就有‘當世華佗’的美譽,有他在自是沒有問題的。”
内侍擺手:“哪裡是他!”
“太醫院原已有勝于院使者?有如此能力又深得聖上信任實在難得,敢問是哪位大人?”
“呃,”内侍環視四周後,故作自然說,“是奴沒說清楚,除了院使大人還有誰,就是他。”
謝宴:“是我沒聽清,唐突了。”
此後内侍收起得意神色,再沒多說,隻照舊恭敬地給謝宴送入殿内。門合上後,内侍才哆嗦着擦掉額角冷汗。
殿内藥味并未消散多少,但瑞雲帝說話時中氣确實足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