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關外頭的人帶了求知的意思:“竟能如此?”
“嗯。”
玄蕭聲音不大,卻字字驚心:“北玄立朝時,國庫甚至湊不出北玄各級官員一年的俸祿,而地方各世家卻巋然不動,不可能讓出半分利來,我深知百姓膏骨盡在豪強士紳手中,老夫必須将這一個個錢袋子以非常手段收回來重新下放,以穩定農戶根基。”
“老夫手上有權,非要做那穿官服的強盜,士紳奈何我不得,可若老夫若是隻一味強取,隻怕寒了世家有志子弟以及天下讀書人的心。”
“想要官員為北玄效命,微薄的俸祿不算什麼好處,北玄拿不出那麼多銀子,便隻能給權。”
“老夫不是皇帝,不代表北玄,那便可自毀名聲,做那強盜,一頭打壓豪強士紳,将銀子收回,替陛下迎那悠悠衆口,一頭又要讓那貪的,叫他用手中的權去搜刮錢财。”
“當官的得到好處,是因陛下所給的權,他為了保住自己的好處,便會維護陛下,從而保北玄安穩。”
“老夫明裡奪來的銀子,再借着逆命閣悄然放歸。兩頭罵聲,隻需一位高權重,難以推翻,又好控制之人擔着便是,時候到了,就殺了平民憤。”
“既用貪官,先帝又為何要制定那般多制裁之法?”
“自古到今,曆朝曆代,所謂懲治貪官,都隻不過是為了欺騙那可憐又質樸的民衆罷了。”
“他們太善良,甯可相信是天子有令而惡官阻撓不遵,也不肯信這自始至終都是掌權者自導自演的一出戲。”
“北玄不願延續腐朽,玄泱與我想改變的事太多,但這條路注定坎坷,先帝駕崩前曾與我說過,就算他成為九五至尊萬人之上,許多事,依舊不是他一個人能夠改變的,他因自己的有心無力而痛苦。”
提到先帝,玄蕭眼裡一抹水光,無聲漾開來。
“那些年,先帝和老夫是切身看到,延續百年蔥郁繁茂的古木,樹根底下埋得盡是白骨,它蔭蔽族人,同時也将頭頂上的天遮了個嚴嚴實實,密不透光。更朝疊代,對他們來說無關痛癢,隻不過是換個稱法罷了。”
“我猜,你當時一定很糾結吧?”巫銘背靠在玄關上坐了下來:“你是不是想過,你本就一人之下,隻要不幹擾世家,這一輩子自當順風順水,何必非要逆擊中流?”
“嗯,是想過。”玄蕭淡淡嗯了一聲。
“可是老夫不甘心呐……也是那個時候,老夫殺戒大開,對付了不知多少世家大族,例如沐家,便是從那時起變成你前些日子瞧見的那般衰敗的。”
“隻有砍掉那樹枝,日光才有機會,給古木腳下的野草生長的機會。”
“古樹沒有錯,它的今日,都是赢過了周圍的樹木,日積月累抗過無數狂風驟雨,依舊奮力生長得來的,它的罪名,便是它生得太繁茂了,遮盡了日頭。”
巫銘聽罷隻覺得震撼,沐家的實力他窺見過,玄蕭口中“衰敗”的沐家都能将雲州弄成那樣,從前是何模樣,他簡直不敢想。
“人是自私的,一旦嘗到了權力的滋味,便食髓知味,恨不得叫子子孫孫世世代代都承襲罔替這份尊榮。”
“他們手握的,本就已經赢過了幾乎所有人,但他們為了地位不被動搖,便會敲斷底下人往上攀爬的天梯,他們這樣做,便是觸及了老夫的底線。”
“有些流血,是世道衍變中必然出現的,那你後來為什麼妥協了?”
玄蕭停頓半晌回答:“北玄立朝後,我有試圖舉官舉清,但還是那句話,人的欲望是會生長的。先帝郁郁而終,在他走後,我選擇了讓步。”
“理智衡量取舍後告訴自己的,與事物本身對錯應該的,總是背道而馳,故而,舍身取義的,不畏強權迫害的,不該被嘲笑,一腔熱血,不是年少輕狂,隻是天道在至純至善之人身上的印證。”說着,他将目光投向玄關。
巫銘隔着玄關,也感到了玄蕭熾熱的目光:“所以我不是傻,是嗎?”
“嗯,你很好。”
“北玄建立的初衷就是改變,隻不過老夫失敗了,将天下興衰寄托在君主是否賢明之上,本身就天真得可笑……”
“活了一千四百年,到消亡前才驚覺,這世道隻不過是一個個輪回罷了,或許,世人本就不需要皇帝這種存在。”玄蕭說完這話,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過去千年壓在自己心口的擔子被卸下,他長長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