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自然地把将闾的身份拿來用：“先生知道這裡是哪裡嗎？在下是秦國的四公子将闾。如果先生能将我送回去的話，秦國将不勝感激。”

他之所以用将闾的身份而不是别人，是因為将闾在長相上和他十分相似。

隻是将闾的氣質比他陰郁很多。

姬旦就算是那種會向新的天下共主傾瀉怒火的人，那也隻是針對嬴政，将闾這種對天下大勢沒什麼影響力的人不會是他針對的對象的。

至少，能夠在攝政之後幹脆地交還權力的人是相當有君子之風了。

姬旦看着嬴政，然後說道：“陛下何須如此呢？興衰變遷，誰都逃不過覆滅。你如此，我如此，大家都如此，我何須怨恨你呢？”

嬴政面露茫然。

姬旦知道對于這種老油條就得把話說到底：“就如同伯益對井的掌控一般，我可以看得到夢境。”

所以别裝了，剛剛你夢到的我都看到了。

嬴政聽到這話也不尴尬，立刻就不裝了：“果然一切都瞞不過周公。”

他原本隻是想賭一下姬旦在這裡會不會待得不知道今夕是何年，可以讓他随便糊弄過去了，但是看來這人是真不好糊弄。

“那麼陛下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嗎？為什麼沒有被睡神制造的夢境所迷惑？是因為識破了真相嗎？”姬旦問道，“夢裡是很難察覺不對勁的，縱使趙太後在那個時間已經死去，縱使公子扶蘇根本就不是那個性格，你的想法會欺騙你的，會将一切疑問壓下，将一切合理化。那是甘美的夢境，直面的其實不是神明的威能，而是自己的欲望……”

說到這裡，姬旦上下打量着嬴政，其中意味已經不言而喻了。

嬴政心說他對長生的追求已經這麼出名了嗎？出名到這個周公居然都有所耳聞的地步了。

不過嬴政可不覺得姬旦這是在表揚他。

儒家的很多思想都是起源于姬旦的，想想儒家對他求仙的态度，再加上先天立場的對立，嬴政就知道他并無多少好意。

“還是說你已經認清了你無法得到長生的事實？”姬旦微微颔首，表示了贊許，“早早抛棄這種無謂的欲望于天下可是好事一樁。”

“朕求長生哪裡是為了自己，是為了這天下蒼生。”嬴政這個身體還是個小孩子的模樣，說話的聲音帶着幾分稚嫩，可是他不徐不疾的語氣卻自然有一種說服力，“朕倒是覺得，這位睡眠之神大概是在朕身上找不到死亡，才會被朕如此輕易地擊敗。”

姬旦：“……你倒是想得美。”這話說的你自己信嗎？

但是他看着嬴政的眼睛，卻覺得這個人搞不好是真這麼覺得的。

他坐了下來，坐在了旁邊不知名的神明屍體的身上：“你為了天下蒼生？”

他像是被逗笑了一樣，露出了幾分真實的笑容。

“秦皇以窮兵黩武、好大喜功而聞名，你居然說你是為了天下蒼生，而不是一己私欲？六國之人可願意答應？當初在邯鄲被坑殺的人可曾答應？”周公的語氣溫和，但是每一字卻是在針對嬴政。

“這一切不過是為了天下一統。”嬴政很淡定，“天下分崩是為何？還不是你們周朝分封。朕隻是順應天意，終結這場綿延數百年的戰争。朕隻是替過去的周王收拾爛攤子，周公當謝朕。”

姬旦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真是強詞奪理。

天下紛争還不是因為諸侯貪心不足嗎？

但是他沒說話。

他知道自己如果說了，嬴政就能說分封不都是周天子做的決定嗎？

嬴政之前沒和姬旦對話的時候的确十分謹慎，謹慎中還帶着一點心虛，但是對上姬旦之後，他卻理直氣壯了起來。

“在這場數百年的戰争中，有多少人死去？百家争鳴最終不也是為了為結束這場戰争提供理論依據嗎？天時地利人和，這天下不歸朕所有才是怪事。如今朕一統天下，這赫赫威名足以鎮壓一切不從，朕的駕崩才是接下來天下分崩的源頭，這戰火重燃，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失去生命，朕當然是為這天下黔首考慮。”嬴政手指勾着那團黑色的霧氣，“不如周公自己反思一下為什麼嬴姓一族沒有背叛殷商，卻背叛了商周。”

這麼說當然不是因為嬴政對商纣王有什麼好感，那個人對他其實也是滿心的惡意，當初如果不是扶蘇反應快，他搞不好真的會是沖着殺了他去的。

隻是這并不妨礙嬴政利用信息差去往他們彼此的心裡捅刀。

周公總不可能去問商纣王嬴政之前都和他說了什麼，而商纣王要對嬴政做什麼。

嬴政和周朝其實算不上仇深似海，但是商朝是真的把周公的長兄給吃了——各種意義上的吃。

嬴政相信，如果他和商纣王一起出現，那在姬旦眼中，他才是那個眉清目秀的。

既然不可能溝通，周公也算是個老實人，那不就由嬴政發揮了嗎？

也許他能看出嬴政說的并不完全真實，可是嬴政臉皮更厚。

雖然昭襄王的臉皮厚度位于曆代秦王頂點，嬴政還算體面，但是這也不妨礙他和周公比起來的确是個無恥之人。

姬旦盯着嬴政看了許久：“那是因為周王仁慈，養大了你們的心，而商王不仁，反叫你們戰戰兢兢。”

“昔年文王也沒有戰戰兢兢啊。”嬴政與姬旦對視，“反倒是周公，可敢說自己沒有後悔因為‘仁慈’，隻是将東夷西遷，而不是使其族滅？”

姬旦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周公曾奉命東征，鎮壓東夷，迫使其族人西遷。

那族人就是嬴姓之人。

伯益是東夷首領，但是他的後人卻在西側建立起了秦國和趙國，那自然不是因為西邊發展更好。

從某種角度來講，周公真的是家傳老對手了。

九鼎系統在靠近決策節點的時候往往會出現關鍵信息遺失的情況，所以當初姬旦自然也不知道未來的發展方向。

嬴政看出了他眼神中的動搖，笑了：“既如此，周公何須說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