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蘭即明白她的想法:“今日高興,咱們肉管夠,我替阿惹耐辦下大事,拿這點利息,算便宜他。”
縱然說是高興,她神色卻仍然淡淡。
塔拉一聽到肉管夠,什麼也沒想,歡呼着猛紮過來抱了白蘭即一把,沒等白蘭即反應又已經飛快出門去抓羊了。
白蘭即輕彎了彎眼。
麥歌盯着她沒有動,斟酌了半晌,說:“要不然,把肉也給小世子送一份。”
白蘭即:“他不缺。”
麥歌說:“這不一樣。”
白蘭即舉起新填滿的一整壺刺梨酒,倒出一小杯,想了想,又把小杯子推給了麥格,拎壺來了一大口。
她用手支起腦袋:“你覺得我應該跟他道歉?”
麥歌低頭,經過厄今一事情,她心裡已經隐隐傾服白蘭即:“奴婢不敢,但小世子氣得不輕。”
“那就氣吧,過分了些,但現在才是正确的。”
她又灌入一大口。
潛北和中原的酒水各有千秋,譬如中原最有代表性的黃酒醇厚苦辣,更注重糧食的香味。而草原上的酒新奇,馬奶酒本身就是一北地一絕,被稱作白玉漿。
抛開馬奶酒,他們還愛做果酒,這些酒水往往在大昭稀缺昂貴,更多作為貢品出現在貴族的宴會。
喝酒誤事,白蘭即這樣從來克制從不貪杯的人,也覺得果酒口感合适。
如這壺刺梨酒果香濃郁,酸味柔和,混着刺梨的清甜,最後才在舌尖上,留下一絲苦意。
外面歡鬧聲響起時白蘭即已經一整壺刺梨酒下肚。
塔拉捧了一大碗烤羊肉給她,白蘭即反而裝進食盒裡,又拿上一壺新的刺梨酒獨自離開了。
奴隸場的督工們收了她一頭羊,嘴巴上還浮着一層油膩。
吃人手短,見了白蘭即也并未如何為難,問她要見哪個奴隸。
她很想許銘,想跟他說話喝酒,就好像還在軍營裡一樣,但是不見面才是保護他。
白蘭即直入正題:“李氏何在?”
那督工一愣,顯然沒想到還能有人想到她,但還是帶白蘭即去了,總歸她不再有價值,也掀不起波瀾。
下毒的事情早就結束,蘇浮葛死了,李氏本來也是要死的,但厄今不肯讓她那樣痛快,吊着她一口氣,關在奴隸場的最角落的狗籠子裡。
籠子隻有半條腿高半條腿長,人站不起來,躺不下去,終日跪着,不得舒展。
白蘭即看到她時提着食盒的手一晃。
聽到動靜,李氏馬上轉過頭來,又被脖子上拳頭粗的狗鍊子勒住,隻能慢慢的扭轉過臉:“是來人了嗎?吃飯了嗎?”
白蘭即這才看到她雙目被生生挖去,隻剩下漆黑的兩個窟窿留着膿血。
李氏沒有聽到回答,伸出骨瘦如柴的手顫巍巍想要去夠今天的飯菜,嘴裡求饒道:“我今天很聽話的,今日的毒釘已經踩了,你看、你看。”
她身上穿着件用來保溫的厚實棉衣,但那隻是為了讓她不那麼太快凍死,各種傷口交錯潰爛着,已經難以辨認原本出自什麼兵器。
尤其是那雙腳,光秃秃跪在雪裡,凍得烏黑發紫,腳背上的膿包有饅頭那麼大,腳底卻因為長時間踩毒釘而不停潰爛又凍傷,密密麻麻都是污洞。
李氏拱着身體想把腳掌掰到側面來,但是籠子實在太過窄小,如何扭動都無法實現,她又開始磕頭。
白蘭即顫動着手将食盒慌亂打開,端着羊肉遞過去。
李氏聞到肉香,顧不得脖子上的鎖鍊被勒到筆直,急切地亂抓,放進嘴裡嚼不了兩下就立刻吞下,如此三四口後忽然頓住。
“這麼好的肉,是最後一頓嗎?”
她問了一句,又即刻釋懷了,這樣的境地還管是不是最後一頓呢,随即更加胡亂地吞咽起來。
白蘭即單膝磕地,把酒推了過去:“對不起。”
她胸口起伏着,忍不住噙淚,忍不住遲疑。
李氏吃飯的動作忽然停了下來。
她用力把羊肉呸了出來,又嫌惡心,去扣嗓子眼,将籠子裡灑落地食物殘渣統統掃了出去,外面的刺梨酒也被她清脆推倒。
“滾,你滾!”
白蘭即緩緩起身,“那我明日再來看你。”
“為什麼?!”
她走時李氏卻忽然抓住了籠子,“厄今說,害死浮蘇屠的人是你,害我的是你,可是為什麼,你是……甯和公主啊!我也是大昭的子民,我也是你的子民啊!”
白蘭即攥緊了手:“我隻能這麼做。”
李氏忽然嚎啕大哭,面目全非的臉看上去沒有一絲往日的姿容,隻剩下可怖。
“我本來馬上就可以不是奴隸了,我本來就要嫁人了,我好不甘心!我隻是想活,我有什麼錯!”
“你們鬥法為什麼要牽連我們這樣的卑微的人呢?我的命就不是命嗎!我就是小人物嗎?我就要做墊腳石嗎!”
白蘭即眼淚脆直地砸落在地。
讓許銘将東西放入她枕下的時候,白蘭即其實也有過一瞬猶豫,但也隻是一瞬。
她那時候想的是什麼呢?
我活着,可以讓更多人活。
一将功成萬骨枯,本來就是如此清白的道理。
可是看到李氏,白蘭即卻止不住地想,這條路會有多少這樣的人被她親手殺掉呢?
這條路會有多長呢。
她還沒有救過任何人,就要先害人。
她真的可以走完這條路嗎?
如果最後失敗了,那麼這一路被她害死的人算什麼?
但白蘭即還是白蘭即,她絕不容許自己動搖,幾息之間,已經硬起心腸。
要是達到目的殺人就行,即便是一千人一萬人她也照殺不誤,死一個大昭人算什麼呢。
其實李氏早晚都要死的,她大可以直接走,或者安撫會兒,哄一哄她,說些軟話,甚至說點兒謊話,以此求得一點兒原諒來讓自己好受些。
朝中一些僞君子,無情都要講出三分真意,她骨頭硬偏生反着來,就算不是那麼回事,也要從這件事情裡挖出來最難看的一面,認在自己身上。
這樣安心。
所以她說:“我活着會更有用。”
何況白蘭即的确是如此做了。既得利益者,如何作态都是虛僞。
于是她在心裡重複着,用強調來體現唯一正确,她再次說:“我的命,要比你值錢很多。這個作為原因,夠不夠?”
冷漠又殘忍,就像古往今來自私的高位者。
能沾光占便宜得好處的事情白蘭即并不如此積極,她怕别人寶貴的期待落在她頭上,真摯的喜歡落在她頭上,還怕收多了而旁人根本就沒有給那麼多。
但要是貶損她,那就沒關系。
厭憎總不會是假的,也不會被要回去,不會消失或變得更差。
身後忽然響起鼓掌聲,“果然狠心。”
白蘭即沒想到這個點還會有人來,愕然回頭。
菩疑靜靜站在不遠處,手裡也提着食盒。
他的眉骨高,鼻梁挺拔,于是整張臉立體而俊健,平日裡眉毛很濃又喜歡笑,像個明快浪蕩的混子,總之絕不會聯想到難以親近。
今日匿在夜裡,風吹動枝葉,樹影才從他五官滑動,撥出他漆黑的眼睛,冷凝着沒有溫度地盯着白蘭即。